唐代之前的小說大抵停留在片段式小故事的階段,誌怪的《搜神記》和誌人的《世說新語》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篇幅多數不長,《世說新語》中記載的往往是當時士族階層的言行逸事,與後來我們重視虛構和細節的小說其實有一些分別,但其中也可以看到動人的愛情故事。
《世說新語·惑溺》記載了這樣一段故事: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以是獲譏於世。
愛妻有病,荀奉倩感同身受,在寒冷的冬天走到室外,等身體冰涼後,用以安撫病熱的妻子。這一份情義在兩千多年後還一樣動人。
誌怪小說《搜神記》雖然以記載神怪之事為主,但其中也不乏愛情篇章。如卷十一的《韓憑夫婦》敘述宋康王霸占韓憑的妻子何氏,韓憑被囚之後自殺,何氏也投台而死。何氏的遺願很簡單:“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何氏生前不能和丈夫相守,希望死後康王可以成全,把她和丈夫合葬。但這個卑微的願望也得不到實現。妒火中燒的康王令兩人分葬,但是說“爾夫婦相愛不已,若能使塚合,則吾弗阻也”。這時上天也似為二人的愛情所感動,韓憑夫婦墓間生出相思樹,一對鴛鴦“恒棲樹上”,“交頸悲鳴”,兩人的屍骨也因為樹根相交而得以相依在一起。可見生不能同襟,死也要同穴的堅貞之情。
小知識
韓憑夫婦的故事曆代都有流傳,到了唐代,更添出化蝶情事。李商隱《青陵台》雲:“青陵台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
1.唐代傳奇中的妓女與文士
六朝時期小說已見萌芽發展,但這時小說的情節還很簡短,或記片言隻語,或隻有故事梗概。唐代的小說叫傳奇,充滿了“文采與意想”。小說的篇幅增長了,故事也更生動細致。到了唐代,才出現充滿悲歡離合的作品,愛情題材大量出現,這也與小說的載體產生變化有著不小的關係。唐代小說中有不少愛情故事都發生在文士與妓女之間。唐代是個性張揚的時代,相對開放的時代精神使青年男女追求自由愛情的意識增加了。唐代的文士多風流自許,杜牧便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詩句。唐代的妓女則多美貌能詩,甚有格調,也希望可以與文士相與唱和。與妓女交往,道德負擔較小,又可以求得知音,所以妓女經常成為文士追求的對象,兩者交往日繁,由此也出現了不少這類題材的戀愛作品。《李娃傳》、《霍小玉傳》等都是其中的名篇。
始亂終棄
愛情有甜蜜,也有苦澀。甜蜜固然可喜,苦澀更讓人低回。唐傳奇中有不少講述始亂終棄的故事,如元稹的《鶯鶯傳》、蔣防的《霍小玉傳》,所寫的都是愛的苦果。
《霍小玉傳》
明人胡應麟曾經提到“唐人小說記閨閣事,綽有情致,此篇(指《霍小玉傳》)尤為唐人最精彩動人之傳奇,故傳誦弗衰”。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在傳統小說和戲曲中是重要的題材。女子負心的當然也會有,但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古代社會,女子始終是被欺負的弱勢一方,小說每每以此為題。
《霍小玉傳》的男主角李益是真有其人的。李益在唐憲宗時曾任秘書少監等職,文宗時官至禮部尚書。《舊唐書》有李益的本傳,提到“李益……少有疑病,而多猜忌,防閑妻妾,過為苛酷,而有散灰扃戶之譚聞於時,故時謂妒疑為‘李益疾’”。李肇《唐國史補》也指“散騎常侍李益,少有疑病”。都指出李益性格多疑,這與《霍小玉傳》尾聲中提到李益多疑的性格呼應。不過小說與史實不能完全等同,其中當然少不了虛構附會的成分。
小知識
《霍小玉傳》的作者蔣防,字子微,今江蘇宜興人。大約生於唐貞元年間。青年時已有才名。以傳奇《霍小玉傳》名聞後世,其他詩文留下來的則不多。
故事梗概
《霍小玉傳》寫的是李益和霍小玉的愛情故事。小玉本是霍王的千金,因為母親隻是個婢女,在霍王死後與母親一起被趕出王府,淪入娼門。小玉遇到進士李益後以身相許,十分歡愛。小玉自知以自己的身份不能和李益長相結合,便提出與李益相愛八年,之後請李另娶的要求,使二人可共享八年青春情愛。
李益與小玉指日為誓,但李益一旦獲官歸家,即依母命娶高門女子盧氏。小玉憂恨成病,多方托人請李益歸來,但李益避而不見。小玉病危時,得俠客黃衫客激於義憤,挾持李益往小玉家稱罪。小玉麵斥李益,說死後要變為厲鬼,使他妻妾不安,隨後悲憤而死。小玉死後,李益娶了盧氏,但總疑心她有奸情,以致夫妻不和。以後也猜疑成疾,虐待妻妾。
由溫柔至暴烈的人物形象
《霍小玉傳》以小玉名篇,也把這位癡情女子描寫得有血有肉。小玉是一位美麗溫柔的少女,初見李益“低鬟微笑”,叫她唱歌時“初不肯,母固強之”才肯一展歌喉,羞澀之態,使人又愛又憐。她和李益交往,所求的不在金帛,而是仰慕李益的詩名,相見之後又傾心於他的才貌。小玉要“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所重既在於“格調”,年青俊逸的才子李益才有機會成為入幕之賓。小玉對於李益完全是出於純真的愛情。
霍小玉清楚知道她和李益社會地位懸殊,二人不可能廝守一生。李益也一早表明“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二人的情愛建基於李益對小玉美貌的追求,一旦色衰愛弛,小玉也清楚知道沒有將來。霍小玉深愛李益,她的做法是對李益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塚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複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玅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
霍小玉請李益給她八年時間,兩人共聚八年,共享一生情愛,之後叫李益另選高門大族女子成婚,而她自己則會遁身佛門,不再問世間情愛。對於一個十八歲、花樣年華的少女來說,這個願望是多麼卑微,又是多麼令人心酸。但這樣的願望也始終無法實現,李益最後拋棄了小玉。
在李益離開之後,小玉並不死心,而是典珠賣釵,四方求人找李益的消息。她為尋找李益做出的種種努力,使“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小玉的所作所為表現了她對愛情的忠貞,也表現了她性格中百折不撓的頑強與堅毅。小玉的癡情感動了不少人,包括曾為她琢釵的老玉匠、向小玉買釵的延先公主、無名的黃衫客。小玉的形象已由當初的溫柔順從發展為堅韌不移,一定要見李益一麵,一定不可以讓感情無疾而終。最後由黃衫客強把李益拉見小玉。小玉也在怒斥李益後,含恨而終。死時小玉表現的怒與恨,已使她由一位溫柔少女發展成為剛烈的女子。她愛得深,也恨得烈,成就了光彩的女性形象。
有情無情
小說中李益是個負心漢,但他對小玉有沒有真感情呢?從文中看,李益還不至於是一個立心玩弄女性的人。雖然他在初會小玉時已經表明“鄙夫重色”,可見他對小玉的感情是基於小玉難得的美貌,也就是小玉所說的“色愛”,但看他在二人訂盟時“不勝感歎”,訣別時“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小玉的深情還是令他動容的。到了他長居長安,謀求與高門女子婚配時,也不同於《鶯鶯傳》中的張生,說鶯鶯是尤物禍水,辯說自己離開鶯鶯是勇於改過。李益知道自己是負情的,他“慚恥忍割”,避見小玉。到小玉死後,李益也非常傷心,“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盡哀而返”,凡此不能說他完全無情,他的內心也有矛盾和痛苦。不過很明顯,他對小玉的愛是一時的感動。門第之念、自己的前途才是李益所珍視的,也遠遠重於愛情本身。
層層對比,波瀾起伏
《霍小玉傳》之所以引人入勝,對比的手法也為故事增加了不少起伏與張力。首先是節奏的對比,早先李益訪豔,得遇小玉,節奏舒緩。定情之夕,二人的盟誓充滿了詩意的美感,可說清麗婉轉、綽有情致。但之後李益負心,離開後避見小玉,一直到小玉病逝,情節急轉直下,由緩而急,如同由微波湖麵直過險灘,令人喘氣不及。再者是悲喜迭生,相遇自然可喜,定情又轉而生悲,由盟誓的喜,到分別的悲,最後由相愛到相分,由亂而棄,到小玉臨死前怒斥李益,悲劇的高潮至此而極。
悲劇氣氛的尾聲
終成眷屬固然是人們美好的願望,但小玉這段感情不容於門第社會,不容於家庭,又得不到心意堅定的情人,小玉的死可說是必然的結果。看小玉最後見到李益時已經病入膏肓,但“忽聞生來,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複有言”。溫柔弱質的小玉,表現了她剛烈的一麵。對於負心人,她不同於崔鶯鶯的一味退讓示弱,而是——
玉乃側身轉麵,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寘於生懷,令喚之,遂不複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