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哲學流派之間的良性對話(1 / 3)

為何對話?何謂良性?

為什麼要談良性對話?因為良性對話是真和解的條件。良性對話就是彼此握手說:不錯,我們有區別,但這個區別並不足以使我們背道而馳。不但不背道而馳,我們還有合作的空間。我們的分歧,不但不妨礙我們合作,而且正因有分歧,我們才有互相學習的空間。

這就是和而不同的真義。和諧不等如多元,它比多元有豐富得多的含義。多元不外就是雜亂紛陳而已,而這就是後現代社會的特色:一切都是碎裂的,沒有所謂的和合與統一,也不必要有和合與統一。多元就是河水不犯井水,就是各不相幹。多元與和諧有一點相似:在各不相幹的世界裏,人與人各行其是,因此,理想地說,應該沒有紛爭與迫害。可是,由於各行其是,也沒有什麼因素可以把這些千差萬別的人拉到一起,讓他們分享彼此的生活、夢想。

吊詭的是,多元本身就是一個夢想,而今日不少人為了這樣一個夢想而奮鬥。在這個奮鬥的過程裏,他們發現有些因素是多元的障礙,當中最有代表性的,包括了基督教和天主教、傳統性倫理的霸權、父權和政治權力的霸權。他們要清除這些障礙,所以在多元論者和有關群體之間便起了紛爭。這一回,情況可複雜了。多元主義者覺得他們(或者是他們的當事人)受到了迫害,可是他們的對頭人也懷了滿腔冤屈。比方好端端一個聖誕節,居然大家都羞於說出口,覺得一句“聖誕快樂”,便是對非基督徒的大大不敬。正如同性戀者時常覺得自己被人汙名化,現在,基督徒也覺得自己被汙名化了。從前婚前性行為是禁忌,現在守貞操倒成了禁忌。被汙名化的同性戀者可以大聲疾呼說社會對他們不公平,基督徒和守貞操者則有冤無處訴。這樣的困局,有出路嗎?

有兩個可能的答案。第一,出路在於重尋有效的黏合劑。隻有在人與人聯合起來的前提下,我們才願意為了化解彼此的分歧而付出代價;隻有我們願意付出代價,才有可能化解怨懟和委屈。我們或者可以換另一個答案。怨懟源於痛苦。我們感到痛苦,又認為別人是使我受苦的罪魁,故多會有怨懟。消除了痛苦,才有可能和解。

上述兩個答案,引申出兩個新的問題。問題一,如何將人聯合?問題二,如何消除人的痛苦?對這兩個問題,不同人提出了不同的答案。於是,這些答案又把人分裂了。良性對話,就是尋找一個黏合黏合者之道。問題是,這個黏合黏合者之道存在嗎?

我們先來看看儒家怎樣回答這兩個問題。孔子的時代問題是禮樂崩壞,也就是秩序的瓦解,秩序瓦解造成混亂,混亂造成痛楚。要消除痛楚,就要重建秩序,亦即複禮,而複禮的基礎在於仁。換言之,失仁失禮就是痛苦的來源;社會的最佳黏合劑就是仁與禮。

禮的觀念,在孔門後學的記述和著作裏得到更完整的發揮。在第三章《文教興國——儒家與現代社會》中已經指出,禮有本序、默契、符號和教化四重意義。由禮的本序義,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說,儒家黏合眾人的基礎,來自一個基本的事實:我們活在同一個天地的秩序之中,都是天地的秩序的一部分。這是人與人聯係的最終基礎,亦即張載所謂“民吾胞也”的意思(《西銘》)。

跟儒家相類似,墨子也是在一個亂世裏提出他的問題。亂世帶來痛苦;天下之所以陷入亂世,是因為人們不能兼相愛;這個兼愛,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黏合劑。解除痛苦的方法,一方麵固然是提倡兼愛,另一方麵則要我們節用。同時,有識之士必須運用知識、發明器具,團結組織起來對抗侵略者。這樣侵略者就會知難而退,天下就會太平。

道家認為,我們之所以陷入亂世,是因為我們沒有依從道來生活。道是無為的,依道而活,我們就會生活得簡單樸拙。依據道家的意見,黏合人群的是人的自然本性。

法家則認為,天下之所以亂,是因為社會欠缺明確的行為準則,並且缺乏有效的賞罰機製,以將人民的生活納入正軌。

最後說佛家。佛家認為問題同樣因苦而起,四聖諦的第一諦就是說一切皆苦。苦的來源是來自妄執,妄執的本質,在於強以無常為有常。而消除妄執,最好的方法就是看清楚事物無常的本相,亦即緣起,又即空。

這些不同的立場之間,可以展開良性對話嗎?可以調和嗎?

要是可能的話,調和會是最好的選擇。這樣,不同陣營的人就握手言和了。但是,不可以調和的話,強行調和就是不分是非了。基督的大愛怎樣和納粹主義調和?要調和嗎?

要問中國傳統思想能否調和,我們就要問,何謂調和?怎樣調和?這裏有三個最重要的問題:

首先我們要問,這些思想的核心關懷是一樣嗎?要是不同的話,彼此能相容嗎?

第二,我們要問,這些學說為問題而開出的答案,有相同的地方嗎?有相異的地方嗎?相異的地方,可以視為同一真理的不同部分嗎?

第三,要是不可以,哪一方比較能把捉住真理?另一方要不要修改原有的立場?修改原有的立場後,新的立場會否和學說的基本精神背道而馳?

要是不同的學說之間(一)基本的關懷能相容,並且(二)其相異的主張能理解為同一真理的不同部分,或者(三)一方或雙方可以修改立場以與對方相容,而不至於與自己的基本精神背道而馳;那麼,我們就可以說,這些學說可以調和了。

對於傳統學術思想的調和,筆者一向是比較樂觀的。接著筆者會解釋調和的方法。

如何良性對話?

中國從秦代建立統一王朝之後,一直在尋找一個足以令國家長治久安的治國精神綱領。名義上,曾經實踐過的方案,包括秦代的法家、漢代文景二帝時的黃老之術,以及漢代以後的儒家。此外,在漢代以後的中國,佛、老不但在文化界和民間影響力一直極大,而且頗得曆代不少帝王歡心。但是無論如何,自漢武帝下訖清末,儒家至少在名義上一直居於正統地位。要論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調和,儒家是一個方便的起點。

我們就由第一條問題開始討論。究竟儒、釋、道、墨、法,在基本關懷上有無衝突?從上麵的答案來看,可以說是毫無衝突可言。五個學說的核心關懷,都在於如何化解人間的苦難。唯一的分別隻有:儒、道、墨、法都興起於春秋、戰國的亂世,所以不論其學說對人生、宇宙有否討論,有何看法,最終都直接歸結出重整社會秩序的方案。至於佛教的興起,根據傳說是由於佛陀對人生的感悟,因此對社會秩序的建立,並沒有提出具體方案。然而這隻是重點有別,並沒有見解上的衝突。正如本書第十五章《慈悲政治學——佛家與現代社會》提到,佛教既有自己的人生哲學,將這套人生哲學指引引申到社會事務之上,必然會衍生出社會政治的主張。因此,沒有提到具體的社會建設方案,並不等於佛教不關心社會課題,更不等於佛教不能關心社會課題。然後,我們看看儒家開出的藥方,和其他學說的藥方有何異同,以及有否折衷的餘地。儒家建議的黏合劑是仁和禮。我們就把藥方裏的這兩個成分分開討論,看看這兩個成分,各自和其他學派的主張有何異同,以及有否化解分歧之道。

先說仁。仁的觀念,和道家的主張沒有重大衝突。《老子》通篇表現出悲天憫人的精神,與儒家仁者愛人的精神完全相合。佛家講破除妄執,由此達於慈悲,與仁的精神也沒有重要差異。與仁的精神較有衝突者,是墨家和法家。

墨家說兼愛,這個“兼”的意思,明顯已經包含在儒家仁的觀念中。所不同者,儒家的仁,是以親親為本,故實際上儒家不是不要兼愛,而是要兼愛又要別愛。再者,按人的實際心理,顯然是愛親人容易,愛陌生人困難。所以,應是將別愛推廣而成兼愛,而不是先學兼愛,再學別愛。在這一點上,儒家明顯優於墨家。要調解兩家的衝突,修改的責任主要在墨家一方。關鍵是墨家在提倡兼愛的同時,不能抹煞別愛的價值。(注意:佛家雖然也講眾生平等,但卻肯定了家庭倫理的價值,並且在其理論體係內加以解釋。墨子卻明言不要別愛。這裏引起的理論困難,在第九章《兼愛社會——墨家與現代社會》已有論及,在此不贅。)

次論法家。法家認為仁心是無用之物。要治天下,隻能通過嚴明的賞罰。在這裏,我們看到儒、法兩家主張上的正麵衝突。這時我們要問:兩家的答案能否視為同一真理的不同部分?很明顯,法家對人性的看法是隻見其陰暗,無視其光明。韓非子看見有些親人為利益而反目,就斷言利害是推動行為的唯一動機。然而,許多人為拯救親人(甚至陌生人)而獻上自己的生命,這些事例又該如何解釋?2007年,台灣發生地震,一位母親用身體擋住塌下來的天花板,犧牲自己而拯救了兩個兒子的性命。這一類故事該作何解釋?仁心有用,豈不是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的事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