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陳衍的宋詩觀(1 / 3)

陳衍的宋詩觀是在宋代以來詩論的影響下,尤其是在唐宋詩之爭的背景下形成的。他能接受前人合理的論見,克服種種偏頗,宗宋而不棄唐,推尊蘇、黃兼及杜、韓,同時重視宋以來強調的詩歌之法式、聲調,對宋詩進行了較全麵的研究。陳衍的宋詩觀主要體現在他的詩話《石遺室詩話》、宋詩選本《宋詩精華錄》以及論詩詩、探討詩文的序言題跋等,他的詩論涉及先秦至近代詩歌的源流升降、功能作用、內容形式、創作技法等多方麵的內容。

陳衍的宋詩觀具有較宏大的視野,他不是簡單地站在詩學的立場來認識宋詩,而是從文化史的角度俯視曆史上的各種詩學,在“詩亡雅廢之時”,通過比對分析,對宋詩進行綜合的定位和評價。因此他的宋詩學實質上已經成為特定政治和文化背景下,對宋詩進行的文化審美觀照。胡曉明先生指出,陳衍詩論的文化意義在於:“唐宋一並泯除,上達風雅,即由學古轉向開新,由詩藝取法轉向人文工夫。這使其超越了傳統唐宋詩之爭,不期然而然地關涉到詩學及其相關聯的文化存亡問題。應該說是比唐宋詩之爭更為富於憂患意味的文化詩學問題”。的確是這樣,盡管陳衍於宋詩有個人的偏好,但在個人傾向與述評之間,他基本上能夠不以個人好惡來論宋詩及宋詩人。錢仲聯先生讚陳衍《石遺室詩話》的詩學之功說:“衡量古今,不失錙銖,風行海內,後生奉為圭臬,自有詩話以來所未有也。”

一、“三元說”的言外之意

陳衍論詩號稱“詩不分唐宋”,並提出了較為係統的“三元說”:

餘謂詩莫盛於三元:上元開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今人強分唐詩、宋詩,宋人皆推本唐人詩法,力破餘地耳。廬陵、宛陵、東坡、臨川、山穀、後山、放翁、誠齋,岑、高、李、杜、韓、孟、劉、白之變化也。簡齋、止齋、滄浪、四靈,王、孟、韋、柳、賈島、姚合之變化也。故開元、元和者,世所分唐宋人之樞斡也。若墨守舊說,唐以後書不讀,有日蹙國百裏而已。

僅就這段話來說,可以提供給我們的信息有以下幾個方麵:第一,“三元”並立,是曆史上詩歌達到的三個高峰,各有所長,不應厚此薄彼;第二,宋人乃繼承唐人而來,在唐人基礎上變化生新。所謂“推本唐人詩法,力破餘地耳”,即宋人本之於唐人所立之法而推演,在其未盡之處下工夫,也就是“開天啟疆域,元和判州部”之意;第三,宋調非宋人所創,實唐人開啟此風,“開元、元和者,世所分唐宋人之樞幹也。”前人有“詩到元和體變新”之說,而陳衍卻將開元一並納入了這個分唐別宋的樞幹,將宋詩與中國詩歌的典範——盛唐詩歌放在了同一條生態鏈上。

陳衍提出“三元說”之時,正是近代詩壇流派眾多,異彩紛呈之際。各家宗奉不一,有“遠規兩漢,旁紹六朝,振采蜚英,騷心選理”的湖湘詩派,有“無分唐宋,並咀英華,要以敷鬯為宗,不以苦僻為尚”的河朔派,有“驅役新意,供我篇章,越世高談,自開戶牗”的詩界革命派等,其時唐宋詩之爭已經不是核心的詩學問題,已經很少有詩家畫地為牢,自囿於一朝之詩學。他們往往會“時出入於他派”。不同派別之詩人亦能酬唱往來,很少因詩學宗旨不同而攻訐不休。但是,在一片詩學複古的上溯途徑中,同光體派如果僅上溯到宋,與其他派別比較起來顯然不夠“古”,而且唐音的正聲地位使宋詩成為別調已有悠久的曆史。因此,宗宋必然要在理論上有突破之處。“三元說”則賦予了宋詩以豐富、深厚的文化背景,為宋詩“根正苗紅”尋找了一個不可撼動的源頭——盛唐詩歌。

陳衍論詩極講策略,“三元說”是很典型的一個例子。顯然在宗唐宗宋的問題上,他不想陷入無謂的詩學紛爭。《瓶粟齋詩話》中記有陳衍的一段話:“審言言鄙人專主唐音,殊不然。或以為專主宋詩,更誤”,“不但不專主宋主唐,凡漢魏六朝皆不可主矣”。陳衍始終認為“論詩固不必別白黑而定一尊”。

“三元”上奉開元,中奉元和,下舉元祐,使宋詩與盛唐、中唐詩成為其詩學體係的組成部分,構成一個詩歌發展演變的鏈節。唐玄宗開元時期的二十九年間,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等詩人活躍於詩壇,創造了具有典範意義的盛唐詩歌,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同時,從文學發展史來看,儒學思想在這三段詩歌高峰形成過程中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它促進了詩人們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參政意識,重視詩歌的社會政治作用,並使詩歌在語言上去浮靡綺麗,變為或清新自然,或生峭雄奇;在思想上脫淫靡浮豔的情思,轉向昂揚向上的情感,以風雅精神相號召,並使詩歌以全新的麵貌出現在詩壇。

同光體派詩學宗宋及陳衍論詩都沒有脫離這個宗旨,折中的論詩方式下麵是其真正推尊宋詩的意圖。盛唐的典範意義是萬流所宗,而承上啟下的“元和”突出了新變的意義,成為“元祐”合理化的前提。而陳衍正是在讚同“變”的邏輯下,得出了“宋人皆推本唐人詩法,力破餘地耳”的結論。

陳衍提出“三元說”後,不斷地為這個理論進行補充,以泯除唐宋詩界限,他引袁枚的話說明不當以時代作為劃分詩歌的界限:

清袁簡齋,文人之善謔而甚辯者也。有數人論詩,分茅設蕝,爭唐宋之正閨,質於簡齋。簡齋笑曰:吾惜李唐之功德,不逮姬周,國祚僅三百年耳。不然,趙宋時代,猶是唐也。

陳衍在認同袁枚所論的同時肯定了唐宋詩並不是朝代差別,同一朝中允許存在唐宋詩,那隻能是風格的不同了,而不存在高下優劣之分。但陳衍還是努力突出了宋詩“後出轉精”的高明,力圖出宋詩於唐詩之上,雖然他反複多次地表示過“詩不分唐宋”,以避免露出過分揚宋的意圖:

唐宋詩佳者,無大分別,真能詩者,使人不能分其為唐為宋。使人能分出者,非詩之至者也;自家之詩而已,其次,乃似某大家。

自鹹同以來,言詩者喜分唐宋,每謂某也學唐詩,某也學宋詩,餘謂唐詩至杜韓而下,現諸變相,蘇、王、黃、陳、楊、陸諸家,……然詩之於唐、宋,果異與否,殆未易以斷言也。

同光體派論詩主張“複古以求新”,從根本上說陳衍也不是一個守古不化之人。正相反,他於詩學更看重在前人成就上推陳出新的變化之功。所以,古與新之間的創變在他心目中有更高的價值。另外,陳衍引入“至”作為評判詩歌的標準,將詩歌放在同一標準下進行對比,不再以時代和作者來區別劃分,他認為:

夫學問之事,惟在至與不至耳,至則有變化之能事焉,不至則聲音笑貌之為爾耳。……子孫雖肖祖父,未嚐骨肉間一一相匹敵似。壹壹化生,人類之進退由之。況非子孫,奚能刻意蘄肖之耶?

餘於詩文,無所偏好,以為惟其能與稱耳,淺嚐薄植,勉為清雋一二語,自附於宋人之為江湖末派之詩耳。

在這樣的詩學語境下,學唐詩僅惟妙惟肖在他看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就像他批判明七子一樣“專事摹擬,詩無真性情,不能變化。讀唐詩不必再讀明矣”。所以,每當論及唐宋詩時,他都會強調宋詩對唐詩的變化:

詩極盛於唐,而力破餘地於兩宋。眉山、劍南之詩,皆開天、元和之詩之變化也。

詩人之盛,唐代後以宋代為觀止。蓋宋人詩學,各本唐法,而擴充變化之。卓然成大家者,不甚亞於唐也。

所謂“物極必反”,盛極難再,愈強調唐詩之強,也就愈顯出宋詩變唐的艱難和意義的重大。“不亞於唐”當然是含蓄的講法,但後來陳衍還是將宋詩推到了唐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