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陳衍的宋詩觀(2 / 3)

故詩至唐而後極盛,至宋而益盛。

由此可見,“三元說”是陳衍推重宋詩的一種方法。由雲龍就認為陳衍“雖不自承為江西派,顧提倡宋詩甚力”,並指出:“蓋欲避俗、避熟、避膚淺,而力求沉厚清新,固非倡導宋詩不可。”而陳衍的“三元說”事實上也起到了推動宋詩的作用。

陳衍對宋詩的推尊是強調其變唐,他對宋詩的接受也是立足於宋詩的這種“變”。王安石變法取消了宋代科舉中的詩賦,詩歌沒有了唐詩的功利性。

經世思想下形成的詩歌觀念,並不代表詩歌本身具有經世致用的效果。陳三立、陳寶琛都具強烈政治願望,但在為政期間幾乎都很少作詩,而在退居林下對政治失意之際才借詩以遣憤。陳衍顯然是看到了這一點,他說:

詩至唐而極盛。蓋以詩取士,如漢代以經學為利祿之途。

餘以為詩者荒寒之路,羌無當乎利祿,仁先精進之猛,乃不在彼而在此,可不謂嗜好之異於眾與?……然之數人者,詩與其人各不同,而負異於眾,不屑流俗之嗜好則同也。

在《何心與詩序》中他更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寂者之事,一人而可為,為之而可常,喧者反是。故吾嚐謂:詩者,荒寒之路,無當乎利祿,肯與周旋,必其人之賢者也。既而知其不盡然。猶是詩也,一人而不為,雖為而不常,其為之也惟恐不悅於人,其悅之也惟恐不竟於人,其需人也眾矣;內搖心氣,外集詬病,此何為者。一景一情也,人不及覺者,己獨覺之;人如是觀,彼不如是觀也;人猶是言,彼不猶是言也;則喧寂之故也。清而有味,寒而有神,瘦而有筋力,己所自得,求助於人者得之乎?柳州、東野、長江、武功、宛陵以至於四靈,其詩世所謂寂,其境世所謂困也。然吾以為,有詩焉,固已不寂,有為詩之我焉,固已不困。

清代以來的宋詩運動與經世致用思想有著密切的聯係,陳衍本身並不否認經世致用的思想,但是他卻並不提倡詩歌的社會政治功能,甚至多次對文人的大言欺世表示不滿。他說:“書生好作大言,自以為器識遠大,此結習牢不可破”。梁節庵在給王可莊的詩中有“丈夫會須飽天下,豈以瑣屑矜其私。江南百姓待澤久,請從隗始鋪仁慈”,表達了個人濟世扶危的遠大誌向,而陳衍對此的評價卻是“書生喜作大言,亦作詩成例應而也”。鍾嶸《詩品》評曹植曰:“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陳衍不讚同詩文有如此之功效,他認為:“譬以周孔、龍鳳,未免太過。”對鍾嶸的反駁表現了陳衍對詩歌功能的一貫態度。

同時陳衍也對那些熱衷於在詩歌中表現政治熱情的詩歌表示不讚成。例如文天祥的作品,他就不是很喜歡,不僅挑出其中不合邏輯的典故“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還含沙射影地指責說:“論詩文者每有大家名家之分,此文人結習也。或以位尊徒眾而覬為大家,或以壽長詩多而覬為大家,或以能為大言托於忠君愛國、稷契許身而亦覬為大家,其實傳不傳不關於此。”表現了陳衍強調詩人的孤寒氣骨,不浸凡俗的精神和追求。

汪辟疆論陳衍的詩歌道:“石遺初則服膺宛陵、山穀,戛戛獨造,迥不猶人。晚年返閩,乃亟推香山、誠齋,漸趨平淡。”似乎陳衍從一開始學詩即從宋人入手,晚年才趨向唐宋融合,將白居易與楊萬裏奉為圭臬。其實未必如此。陳衍盡管承認以黃庭堅和陳師道為首的江西詩派有可取之處,但他還是堅決否認自己喜愛二者,有人讚他師法黃陳,他說:“餘不甚喜山穀、後山,而其工處不可沒,實獲我心。而篇中又言造江西堂奧,未免信日本博士鈴木虎雄之說,餘於他處曾辯之。”他又說:“餘於詩不主張專學某家,於宋人,固絕愛坡公七言各體,興趣音節,無首不佳。五言則具體而已,向所不喜。雙井、後山,尤所不喜。日本博士鈴木虎雄,特撰《詩說》一卷專論餘詩,以為主張江西派。實大不然。餘七古向鮮轉韻,七律向不作拗體,皆大異山穀者。故時論不盡可憑,若自己則如魚飲水,較知冷暖矣”。

顯見陳衍對宋詩的代表詩人黃庭堅和陳師道並非完全讚同,甚至在倡宋詩的同時,明確表明自己尤其不喜歡黃庭堅和陳師道的五言詩,在這一點上他與鄭孝胥的觀點是一致的,對典型風格的宋詩並非完全接受,而是對帶有濃厚唐詩色彩的宋詩更感興趣。

二、宋詩特征的認同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稱:“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對嚴羽的此論,清代以來宗宋詩者顯然不讚同,且多有駁斥之言。陳衍論詩往往有與之對應之處,並且將“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滲透到自己詩論的不同方麵。

(一)“以文為詩”的延展

陳師道最早提出“以文為詩”的概念,他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但陳師道並沒有對“以文為詩”給出明確的定義,後來論者遂以嚴羽所說“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綜合起來作為“以文為詩”的表現。

陳衍對以文為詩的理解很大程度上來源於桐城派,即用文章的方式、方法、技巧來作詩。方東樹稱:“漢、魏、曹、阮、杜、韓,非但陳義高深,意脈明白,而又無不文法高古硬劄。”又“觀韓、歐、蘇三家,章法剪裁,純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獨步千古”,“歐公作詩,全在用古文章法”。在方東樹看來,詩歌與古文有著內在的相通之理,好詩同樣來自於章法剪裁得當,將“陳義高深,意脈明白,文法高古”這些文章做法的術語用在評論詩歌上,反映了其詩文一貫的觀念。陳衍盡管沒有具體論述“以文為詩”,但他認為作詩與作文一樣,都可以用來記事、言情、寫景,隻是表達方式不同罷了,所以,文章寫得好,詩就能作好;詩寫得好,文章也自然會好。

詩者以言情說理寫景紀事與文同,而所以言之寫之紀之者,與文稍有不同。及其工也,可誦可讀又無不同。所以古者均謂之文。……實則工文不工詩,工詩不工文者,非其未為,即其為之未力者也。

昔人謂曾子固不能詩,是一恨事,殊不然……餘嚐論古人詩文合一,其理相通,斷無真能詩而不能文,真能文而不能詩,自周公、孔子以至李、杜、韓、柳、歐、蘇,孰是工於此而不工於彼者。其他之偏勝而不能兼工,必其未用力於此者。

陳衍主張“詩文合一,其理相通”,認為詩與文隻是稍有不同罷了,但隻要達到一定的造詣,“可誦可讀又無不同”,所以他以為“斷無真能詩而不能文,真能文而不能詩”者。同時他也以文章的做法來探討詩歌的脈絡,進行詩歌的鑒賞批評,如:

杜陵古詩,往往將後麵意,撮在前麵預說,使人不易看出線索。退之作文之善於蔽掩,即此法也。……《芒碭》十字,似登台語而寓意極微,語切友生……此二句置在未入先帝之前,故無所閡口,而使人不覺,下麵即緊頂先帝好武,敘拓境後,便接以存歿,中間全無曲折,蓋亦倒找勢耳。

由此可見,在陳衍眼中,宋詩的“以文為詩”並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文即是詩,詩亦是文,因為“詩文合一,其理相通”。

(二)詩“理”的開拓

宋人文學創作中的理性意識較唐人增強,蘇軾等人在詩歌創作中又好追求理趣,尋求一種將自然之理和人生哲理融為一體的理趣。如《題西林壁》“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以自然景物寓人生哲理。但是這種傾向發展到後來,就成了“以議論為詩”,並最終產生了錢鍾書先生所批評的宋詩缺陷:“愛講道理,發議論,道理往往粗淺,議論往往陳舊,也煞費筆墨去發揮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