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閩派代表詩人的宋詩觀(1 / 3)

閩派詩人眾多,然開宗立派則非陳衍、鄭孝胥二人莫屬,由於陳衍的詩論和鄭孝胥的詩歌成就影響甚大,同光體的後學往往以其為師法對象。陳、鄭二人可謂各有所長,陳衍以說詩見長,鄭孝胥則以創作勝出。從《石遺室詩話》中論及鄭孝胥之處看,二人的詩學觀點基本一致。當然各人在具體的宋詩觀不可能盡同,下麵以鄭孝胥、陳寶琛、沈瑜慶三人作為閩派主要代表討論其宋詩觀。另外,林旭二十四歲因變法殉國,其詩學觀與其他閩派成員不同,所作詩風格生澀峭健,不同於閩派大多數成員“唐神宋貌”之特征,錄之於後。

一、鄭孝胥

鄭孝胥(1860-1938),字蘇堪,號太夷,福建閩縣人。光緒八年(1882)舉人。後入李鴻章幕府。光緒十五年(1889)考取內閣中書。改官同知,分發江南。官至湖南布政使,入民國後以遺老居上海。九一八事變後,從溥儀任偽滿洲國總理,聲譽大減。鄭孝胥工詩善書。著有《海藏樓詩集》。

鄭孝胥在清末民初詩壇影響甚大,被譽之為詩壇“射雕手”。當時後輩學詩者往往直接以鄭孝胥為模仿對象,陳衍說“後來之秀,效海藏者,直效海藏,未必效海藏所自出也”。又說:“近來詩派,海藏以伉爽,散原以奧衍,學詩者不此則彼矣。”錢仲聯先生亦說:“近代為海藏一派詩者最多,號稱閩派”。鄭孝胥不是以詩歌理論而是以實際創作帶動宗宋的詩學風尚。

鄭孝胥一生詩風多變,《石遺室詩話》中說他“三十以前,專攻五古,規模大謝,浸淫柳州,又洗煉於東野……三十以後乃肆力於七言,自謂為吳融、韓偓、唐彥謙、梅聖俞、王荊公,而多與荊公相近”,因此,其宋詩觀從漢魏古詩入手發展而來,取唐韋應物、柳宗元之體格興趣,於宋人獨鍾情王安石。在鄭孝胥的詩學觀念中,唐詩性情是根本,宋詩的體貌中亦要暗含唐詩韻味,方為得法。

光緒八年(1882)鄉試中舉是鄭孝胥詩學觀念轉變的一個分水嶺。早期鄭孝胥對宋詩頗為不齒,他毫不隱諱地表示了宋詩無可取之處。光緒壬午年(1882)他與叔祖鄭世恭論詩時有這樣一段對話:

叔祖忽曰:“昨閑中擬喻有唐諸大家詩。謂少陵如日;太白如月;摩詰如雲,隨地湧出;孟浩然如雪;高、岑如風;孟郊如霜,著人嚴冷,其氣肅殺;昌黎如雷;長吉如電;飛卿詩遠勝義山,在天虹也;盧仝、劉叉等雹也;自初唐至盛唐,如四傑諸公,五行二十八宿也。”餘曰:“未也。韋蘇州之雅淡,在天為露;柳子厚之衝遠,在天為銀河;元、白霧也,能令世界迷漫。自宋以下,則不足擬以天象矣。”相與捧腹大笑。

四時之天象乃萬古長存之物,其具體呈現方式雖有不同,但姿態萬千,各具其美。在此時的鄭孝胥眼中,唐詩的典範意義要遠遠超越於宋詩之上,隻有唐代的大詩人可與自然天象比擬,宋代詩人不可與之同日而語。至於宋代江西派領袖黃庭堅,鄭孝胥對其尚能作較客觀的評價:

餘複謂:“黃涪翁詩,功深才富,亦是絕精之作,特門麵小耳。此譬如富翁十萬家私,隻做三五萬生意,自然氣力有餘,此正是山穀乖處。”

雖然對黃庭堅不乏讚語,“功深才富,亦是絕精之作”,但是“特門麵小耳”則將江西派的風格予以了否定。鄭孝胥認為江西詩派雖強調博學多識,內裏豐厚,但出手卻是沉迷於技法、字麵的“奪胎換骨”“點鐵成金”,而沒有漢魏、盛唐詩之宏大氣象。

光緒八年(1882)鄉試中舉之初,鄭孝胥詩學尚以尊崇漢魏古詩為主。他評近人所作古詩道:

近代罕解古詩者。五古尚有佳者,長短句直無其人。往時竊謂長短句高於五古,五古至漢始有,古所傳者俱是長短句。……下至晚唐、宋、元、明諸老所作,則直是近體氣力音節,隻襲其貌爾。

在批評近人那種“貌古實律”的詩歌同時,也表達了他重古詩輕律詩的詩學觀。鄉試後他曾問同年林紓“為詩祈向所在”,當林紓答以《錢注杜詩》和《施注蘇詩》時,鄭孝胥毫不客氣地反問道:“何不取法乎上?”可見,此時他的詩學觀念還隻有漢魏古詩,唐以後的近體在他心目中還沒有什麼地位。

陳衍論鄭孝胥的詩學曆程曾說:“蘇戡詩少學大謝,浸淫柳州,益以東野,泛濫於唐彥謙、吳融以及南北宋諸大家,而最喜荊公”。陳衍所述鄭孝胥之變化,當是鄭孝胥與其交流時的“夫子自道”,此後提及鄭孝胥詩,諸家所論於此往往大同小異。如李肖聃《星廬筆記》稱鄭孝胥:“有海藏樓詩數卷,自謂取境吳融、韓偓、唐彥謙、梅堯臣,而最喜王安石。”邵鏡人《同光風雲錄》:“太夷幼工五古,規撫靈運,三十以後,稍肆力七言,而服膺荊公”。《鄭孝胥日記》中亦不時可見“閱荊公詩,甚可愛”;“閱臨川詩,極可喜”;“閱唐文粹,王荊公詩”;“鈔王介甫詩畢”。鄭孝胥日記論及其他宋人之詩,多是不帶感情色彩的閱書或抄錄,偶爾也有“甚佳”“極妙”之評,但往往一帶而過,唯獨對王安石反複提及,且始終讚不絕口,絕無微詞,以至於“閱宛陵詩,古淡精簡,曠世少匹”,也會聯想到風格相似的王安石,於是“複取王介甫詩看之”。

鄭孝胥對王安石的推重頗引人注目。一則自宋詩形成自身特色以來,後世學宋者大多以蘇軾、黃庭堅及江西詩派為宗,對王安石如此仰慕者似較少見;二則鄭孝胥晚年失節,與王安石“潔白之操,寒於冰霜”的人品大相徑庭。但事實又確如葉參所稱道:“(鄭孝胥)對王安石尤持滿腔感服與敬意,是以終生奉之不懈,故其作品在可能範圍內,要由形神兩肖方麵而使之幽峭奇響”。

王安石的詩歌以熙寧十年(1078)罷相退居江寧為界,可以分為前後兩期。前期意氣風發,慨然以天下為己任,有強烈的參政意識。以韓孟詩派為尚,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承歐陽修、梅堯臣以來的樸質直露,不重詞采修飾。強調為詩文“務為有補於世”,反對浮華巧飾。後期則在廣泛學習唐人詩歌的基礎上,逐漸改變早期質樸直露的風格,講究新奇工巧,詩風含蓄不露,深婉不迫。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中評王安石:“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事實上,恰恰是“與唐人尚隔一關”成為王安石詩歌的最大特色。王安石詩在宋代有“荊公體”之稱,莫礪鋒先生指出“荊公體”的特色是:“既體現了宋詩風貌的部分特征,又體現了向唐詩複歸的傾向。王安石在建立宋詩獨特風貌的過程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最能代表宋詩特色的詩人卻不是他而是蘇黃。”由此可見,鄭孝胥所好之宋詩並非純粹的、完全成熟的宋詩,而是唐宋兼具甚至偏重唐音的詩歌風格。

1889年,鄭孝胥二十九歲時,日記中始有將《宋詩鈔》置於案頭研讀的記載。在誦讀的過程中,日記中的讀後感卻比比皆是對《宋詩鈔》觀念的繼承,如:

吳之振孟舉與呂晚村、吳自牧同選宋詩,孟舉序之,略約:嘉隆以還,尊唐黜宋,實未見宋詩,並不知唐詩也。宋之去唐近,用力於唐尤精,今逐父而禰其祖,亦唐之所吐而不饗矣。曹學佺謂宋詩取材廣而命意新,不事剿襲前人。然萬曆間李蓘選宋詩,取其遠於宋而近於唐者;曹學佺亦雲,選自萊公,以其近唐調。以此義選宋詩,唐終不可近而宋詩已亡矣。茲選盡宋人之長,使各極其致,故門戶甚博,不以一說蔽古人雲。

《詩鈔》稱:乖厓詩,雄健古淡,有氣骨。有《遊蜀中趙氏西園》詩曰:“翻空雅樂催歡處,入格新詩上板初。方信承平無一事,淮陽閑殺老尚書。”亦不乏風趣也。

諸如此類連篇累牘大段摘抄自《宋詩鈔》的文字隨處可見,可見其重宋詩之“唐神宋貌”不僅有閩地詩風的原因,還有《宋詩鈔》的影響。然而,在新的時代環境下,鄭孝胥的宋詩觀漸漸發生了變化,逐漸有了自己的見解。

(一)重詩之性情與以“意”相貫的氣勢。

唐詩尚情,宋詩尚意。鄭孝胥《書韋詩後》闡述了模仿與性情之間,他說:

性情之不似,雖貌合,神猶離也。夫性情受之於天,胡可強為似者。苟能自得其性情,則吾貌吾神,未嚐不可以不似,則為己之學也。

說明了不能得其性情,勉強為之,隻能是貌合神離;如果性情合,即便是不似也有似處。同時他也能漸能接受蘇黃詩歌一氣直貫的氣勢。“蘇黃有如大江,浩漫天壤,所經處皆成名勝,而人隱其利,亦可據以設險。韓昌黎若黃河,然天地內自有此一股勁派,非他力量所及。”認為蘇黃詩內涵豐富,內有後世取之不盡的資源,即“所經處皆成名勝,而人隱其利”,而韓愈詩歌的雄奇奔放,有如大河自上而下,飽含陽剛之勁美。

(二)肯定宋詩之法,重學問但要深入淺出。

1893年12月24日的《日記》載:

李東陽曰:唐人不言詩法,詩法多出宋,而宋人於詩無所得。所謂法者,不過一字一句對偶雕琢之工,而天真興致則未可與道,其高者失之捕風捉影,而卑者坐於黏皮帶骨,至於江西詩派極矣。

李東陽簡單地將宋詩之法歸為“一字一句對偶雕琢之工”而予以否定。鄭孝胥認為李東陽批判宋詩,否定宋人詩法正好證明了明代詩歌成就不高的原因:“明人心眼中多有此種見地,故令一代夢魘”。所以他指導人學詩途徑時說:

君誠喜此,非用力數年不可。今宜取唐人詩二家,宋人詩三兩家,國朝人一家,置案頭常看之,久又易之;俟極斐然欲作時,便試下筆,務求瘦勁,避去俗氛為主;仍隨時收羅詩料,如是久之,漸有把握,自成藝業矣。

“唐人詩二家,宋人詩三兩家”,可見其胸中已無唐宋芥蒂,“瘦勁”“去俗氛”“收羅詩料”都可略見江西家法。而對學問不足的詩歌,他則明確表示這的確是一種缺陷:

覽戴石屏詩。楊升庵譏其無百字成誦,石屏亦自憾讀書不多,細看誠有此病,其落想下筆處皆欠包孕故也。

因此,他主張為詩者自身不能淺薄,淺人不能為深,而深者則宜出之以淺,反對艱深文字,苦語為詩。“深人何妨作淺語,淺人好深終非深。觀人以此得八九,能辨深淺真知音。”“淺語莫非深,天壤在毫末。何須填難字,苦作酸生活。”正因如此,金天羽認為鄭孝胥的詩歌是“讀破萬卷而不為書累,外疏簡而中含精實。”

鄭孝胥一生詩風多變,反映了其不斷求新的詩學追求,甚至對胡適以宋儒“語錄之體,推行於詩文”他都認為是“但使措辭妙絕,讀者感動,與古何異”。鄭孝胥詩歌之所以成為光宣詩壇最有成就的作者之一,與他詩學觀念之通達圓融密不可分。

二、陳寶琛

陳寶琛(1848-1935),字伯潛,號弢庵,橘隱,晚號聽水老人、滄趣老人。福建閩縣人,出生於一個累代簪纓的名門望族。少年穎悟,十三歲為秀才,十八歲中舉人,同治七年(1868)二十一歲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擢翰林院侍講,充日講起居注官,曆任江西學政、內閣學士、欽差會辦南洋大臣等職。入閣後,以直言敢諫而聞名。光緒十年(1884)因上書言事被黜,賦閑居裏二十五年。晚年曾擔任末代皇帝溥儀的“帝師”。辛亥革命後以遺老自居。有《滄趣樓文存》二卷、《滄趣樓詩》十卷存世。

在晚清民初,陳寶琛是一個有著廣泛影響的政壇人物。他是晚清“清流派”的重要成員之一,與張之洞、張佩綸、寶廷、鄧承修、黃體芳、李端棻、張楷等人或為講臣,或為台諫,相互砥礪,評論朝政。在陳寶琛身上,我們能看到他承繼中興以來理學名臣的傳統,不媚時俗,不畏權貴,敢於直諫,同時也不頑固守舊,注重學習西方先進技術,改革內政。早年忙於政務,無心為詩。陳三立在《滄趣樓詩集序》中說他:“早歲官禁近,已慷慨以身許國,勇於言事,章疏凡數十上,動關匡拂朝廷、培養元氣大計,直聲風節傾天下”,因而“未遑狃章句求工於詩也”。在罷官歸裏的二十五年,“戢影林壑,係心君國,蓋抱偉略,鬱而不舒,袖手結舌,無可告語。閑放之歲月,遂假吟詠自遣”。所以,在現存的滄趣樓詩中,前五卷為1887至1908年閑居在家時作品,後五卷為1909年召複後至1935年去世時所作,不同階段的作品有著不同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