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派主要以宋代江西詩派為宗師,夏敬觀於宋詩人中卻特重梅堯臣,其詩學梅堯臣幾已成公論,與贛派風習大不相類。陳衍《石遺室詩話》載:“劍丞謂:唐、宋詩人獨有一梅聖俞耳。”由雲龍稱:“夏吷庵力摹宛陵,有神似者”。陳衍亦道:“用筆造語,皆得髓於宛陵而神似之。世之服膺宛陵者,一時恐未有其匹。”夏敬觀自己也表示過對梅堯臣之喜愛,在《泗州楊侍郎詩序》中他說:“予平生喜唐孟東野、宋梅聖俞詩。”但“喜”隻能表明其偏愛,不能說明其詩盡出一家。倒是陳聲聰的《兼於閣詩話》對夏敬觀詩有較客觀的評價:“忍古樓詩,構思窈深,意趣淵永,人謂其為宛陵體,實不盡然。……綜其所作,實通過東野、後山而兼有山穀、簡齋諸家之長,趣味尤勝於宛陵。”統觀夏敬觀的詩論及其創作,他的宋詩觀主要有以下幾方麵特點:
(一)以義理之精通“溫厚醇正”
夏敬觀的詩學觀是建立在經學的思想基礎之上,因此,他比較重視詩歌的教化功能。夏敬觀強調詩歌既要彰揚儒家義理,還要符合溫柔敦厚之旨。他說:
曰思慮通審者,即予所言義理。求其通,求其審,必經思慮,與義理相背,即未通未審。曰誌氣和平者,詩言誌,所誌必合於義理,誌定則氣體得其正,而無過激之思想,誌氣乃歸於和平。曰不激不厲者,屬於辭氣。詩旨主於溫厚,激厲則失溫厚之旨矣。曰風規自遠者,言其度也。處人處己之道皆在於此。
這樣的觀點頗接近宋代理學家的詩論,但這樣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達到對宋詩的全麵肯定,以此為標準來衡量詩歌,唐詩顯然是不如宋詩的。夏敬觀對梅堯臣的推尊,也是因為梅堯臣詩歌有詩教的意義在內。在《梅堯臣詩導言》中說:“劉克莊曰:‘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宛陵出而後桑蹼之淫哇稍息,風雅之氣脈複續。’推為宋詩之第一人,確為允當。”強調梅詩有壓製桑蹼之音、弘揚風雅之氣的功績,甚至將其推為“宋詩第一人”。
夏敬觀的詩學思想在後期有了很大的發展變化。他發表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唐詩說》中很多觀點與前有所不同:
詩者,心之聲也。所懷既異,安可比而論之?宋人立論,好偏重忠愛,以取悅於時君,其為李杜優劣之論,輒從忠愛二字下判斷,蘇子由至謂太白不知義,葛立方以其《永王東巡歌》為讚助逆謀,黃徹以為曆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鮮有如子美語者,以李杜齊名為忝竊,是誠迂論,不足與言詩也。
後期夏敬觀對宋人論詩的功利色彩表示反對,認為宋人“偏重忠愛”隻是為了“取悅時君”,而不是從“言為心聲”來考察詩歌。
(二)脫俗趨雅
夏敬觀對宋詩尚雅反俗的觀點以自己的理解作了全麵的論述,他認為詩歌要追求雅,就必須心中有學識。
俗對雅而言,惟雅可以醫俗,胸次雅者,必無俗意。用字須通訓詁,小學深者,自無俗字;言語雅馴者,自無俗人口吻腔調。
夏敬觀辯證地看到雅俗的相對性,說明在雅俗的對立中隻有“雅可以醫俗”。實現的途徑則是學問,學問首先要通的是“訓詁”,也就是所謂的“小學深者,自無俗字”,言詞不俗,作品自然也就能脫俗。他還針對“樸學妨詩”的觀點,提出翁方綱、何紹基僅通曉金石學,清代經師隻嫻熟樸學,其精力皆不能旁顧眾學,所以,詩作成就不大。唯有鄭珍於學無所不窺,故其詩無所不有。可以說論詩重學問卻是他一貫的主張:“仆嚐恨士之以文自名者,薄視六經考據之學,以為人文則累”,在敬觀看來,學問未嚐害詩,而是“書卷猶藥石,其用處在能醫俗”,“大家詩,必隨拈一題,皆能賦詠,是在學問富足也”。這樣的論調其實不脫漢學家的詩學主旨。其次,學問要博古通今,正確的處理“我”與“古”的關係,方能去俗趨雅。他說:
有我無古,則俗意俗字俗調皆來矣。有古無我,則非今世之人所作之詩也。澤於古而通於今,是不徒以雅醫俗也。進一步言,則我所作詩,必有我在。再進一步言,則天所賦於我者,無論學古至如何程度,皆不失我所受賦之性。古今詩人,皆自成家數者,以此。
詩雖然是“心之聲也”,但是僅靠“有我無古”,還是不能免俗。隻有“澤於古而通於今”,才能“以雅醫俗”。另外,夏敬觀還指出,“詩中有我”是個人特性所在,要在詩中表現出“我所受賦之性”,方可“自成家數”。同時夏敬觀也明確地反對以詩歌為“取悅於人”的做法,其實質還是反俗,他說:
以悅人誇人為心者,是售其送往勞來從俗富貴之技也。若作討人說好,誇耀於人解,更深數層。
夏敬觀所述與陳衍所說的反“淺俗”是一個意思,隻是更明確地說明有意識地以詩來討好他人,是將詩歌作為“利祿”之具出賣;一心期待別人誇自己的詩作,更是詩人所不齒的行為,其本意還是在於不同流俗。他在《王曉湘簡庵詩序》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
餘嚐探索古作者所謂詩法,以為曆二千年,昔人所道者盡矣;今皆陳言陳意矣,複何有於我?然世殊則陳者萬新,未為盡也。詩猶文也,順者逆之,逆者順之;眾言者不言,舉眾所不言者在,則又錯綜變演,為無盡矣。
(三)詩品與人品
對宋詩人好言“忠愛”之習,夏敬觀認為應該謹慎地對待,他認為人品與詩品是相關的,但前提是詩必須出於真實的感情表達:“又凡文藝必出於真摯者,方能使人讀之親切有味;真摯之文藝,根於作者之性行,故作者之性行何似,可於文藝中見之”。其實這還是近代宋詩派“人與文一”的論調。但是,人品不能僅根據詩歌來判斷:
人品定於所忘,然所言之誌,有真偽焉。……今之人方力謀富貴,而示人於淡泊,成身在華廈,而謂誌在誅茅力耕。吾見此類人之詩,比比皆是也。自宋以來,以詩人忠愛為口頭禪,推其行跡,果忠愛乎?故真偽之辨,不可不知也。送往勞來,從俗富貴者,詩品固下,人品尤卑,偽君子正與其相等。
夏敬觀深刻地認識到“力謀富貴,而示人於淡泊,成身在華廈,而謂誌在誅茅力耕”之人“比比皆是”,特別是宋詩以“忠愛”作為口頭禪,尤其要小心區分,偽君子“詩品固下,人品尤卑”。所以他進一步提出:
論人論文,實為二事,人品高者,不必有文,文高者,必其品高,如足傳世,固是不易之論。然君子不以人廢言,苟為高文,則識者亦不能棄。
“人與文一”是近代宋詩派詩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同光體派諸人基本上都認同此點。夏敬觀能夠辯證地提出“論人論文,實為二事”,認為做人與做文不存在必然的對應關係,在肯定“文高者,必其品高”的同時,提出“不以人廢言”,對人品不好的人,也不能因此而否定其好作品。
對於宋詩的變唐之功,夏敬觀認為要學的是這種“變”的精神,而非沉溺於其中,“學到與古賢無異”隻是初步功夫。對於時人論詩好提詩法家數,不知變通的做法,夏敬觀明確反對說:“近人作詩,喜以學古人某家某家為標誌;而論人之詩,亦喜以似某似某為言,是皆不脫習氣,不脫凡近之見解也。”
錢仲聯先生稱“夏吷庵學梅聖俞,苦澀樸素,掃除凡豔。雖為江西人,而非‘江西派’”。夏敬觀的宋詩觀與贛派詩人存在著一定的距離,而他的詩學觀也決定了他的詩歌創作不屬“江西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