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贛派代表詩人的宋詩觀(2 / 3)

陳三立曾論黃庭堅曰:“世人愛憎說西江,類區門戶迷白黑。咀含玉溪蛻杜甫,可憐孤吟吐向壁。……一家句法絕思議,疑憑鬼神對以臆。”他對山穀詩“句法”之不可思議、出人意料傾心不已。至於煉字煉意,陳三立雖然也曾提到句法、字法,但還沒有將其置於多麼重要的地位。如“末流作者沿宗派,最忌人言我亦雲。樹立還期成一字,聲譽安用列三君……”又如:“昔賢句法高天下,遺響都非眾所雲。徒掇毛皮應笑我,能雕肝腎一逢君……”這些都是反對人雲亦雲而已,也可看做山穀“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注腳。但其他人卻將陳三立這方麵的方法誇大了。如陳衍提到陳三立“惡俗惡熟”時,顯然隻是將重點放在了“奇字”的生僻上,認為他“造句煉字之法,異常新警,多為前人所未道過”。劉成禺甚至說陳三立有“換字秘本”:“陳散老作詩,有換字秘本,新詩作成,必取秘本中相等相似之字,擇其合格最新穎者,評量而出之”。陳三立詩句法警拔,而用字亦往往出人意料。但陳衍對此卻不以為然,他說:“為散原體者,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鳥不言紫燕黃鶯,而曰烏鴉鴟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並馬牛亦說不得,隻好請教犬豕耳”。此說未免過分。陳三立有詩人氣質和學人根柢,卻不願以詩人自居,此類枝節小事他當不會如此著意。他從江西詩派接受的煉字、煉意、煉句等方法,其重心在風格的奇警峭拔,而不是僅僅為了追求字麵生新。黃庭堅說:“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以後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學江西派者,往往忽略其強調平淡自然、反對有意為詩的做法。黃庭堅對陶淵明的推崇亦出於此,他說:“寧律不協,而不使句弱;寧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庚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於為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在黃庭堅看來,庾信與陶淵明一個是有意為之,一個是“不煩繩削而自合”,二者之間的高下之分當一目了然。陳三立論詩也本於此,認為好詩是經過反複錘煉達卻又不顯雕琢痕跡,看上去自然天成。隻是陳三立與黃庭堅一樣,雖推崇陶潛的自然天成,杜甫的千錘百煉而不顯痕跡,但其創作與理想的詩論還存在著較大的距離。

雖然宗奉山穀家法,但陳三立並不認為一定要恪守黃庭堅一家之法,而應擴大了詩學門徑,“詩必宗江西,靖節、廬陵、誠齋、白石皆可學,不必專下涪翁拜也。”在他看來隻要詩歌“風格遒上,而情韻不匱,文根柢槃深,樸茂安雅、曲達意理而不失矩”,就必然可以傳之於後。

二、胡朝梁

胡朝梁(1879-1921),字子方,一字梓方,號詩廬,江西鉛山人。肄業於震旦、複旦。初學海軍,後折節讀書,精英文,曾任兩江師範學堂教習,兼江寧提學使署閱卷官。民國後,曆教育部社會教育司主事、西北籌邊使署秘書。好詩文,喜苦吟,詩學陳三立,宗法黃庭堅,兼宗陳師道、梅堯臣。著有《詩廬詩存》《詩廬詩鈔》等。

從胡朝梁的人生經曆看,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清政府一天天日趨衰敗,同治中興帶來的希望已被現實的困境打破。與同光體派的首領不同的是,中興的文化精神幾乎沒有對他產生什麼影響。胡朝梁詩集現存詩歌始於光緒三十三年(1907),距離清朝政府的滅亡隻有三年時間。這時同光體派已經占據顯赫地位,“光宣詩壇,首稱陳鄭”,同光體本身成為後學者們的師法對象,後學者們間接學宋的情況下,詩學觀念基本與同光體派領袖們沒有多大差別。但胡朝梁憑著對詩學的執著,以“行吟坐哦百不省”的態度從事創作,在同光體後學中可謂對宋詩有自己獨得之趣。

胡朝梁師從陳三立學詩,出入江西派。但論者對其宗法對象卻頗多歧解。李瑞清認為其詩“衝淡傲兀,自足西江法嗣,而性情真摯在東野、後山之間”。章士釗隻說“詩廬詩似孟東野”。錢仲聯先生則認為胡朝梁詩“學山穀七律,兀傲多拗調。五古學後山者,刻摯不易及也”。胡朝梁的創作來說,諸家之說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創作可以間接反映胡朝梁的宋詩觀,最主要在於他對宋詩及宋詩人的看法。

胡朝梁苦吟為詩的方式與陳師道很相似,雖然這種表麵化的東西並不能說明二者詩學上的淵源,但兩人確實在詩學精神上有相通之處。黃庭堅有《贈陳師道詩》以見其作詩之苦吟:“陳侯學詩如學道,又似秋蟲噫寒草。日晏腸鳴俛眉,得意古人便忘老。君不見向來河伯負兩河,觀海乃知身一蠡。旅床爭席方歸去,秋水黏天不自多。春風吹園動花鳥,霜月入戶寒皎皎。十度欲言九度休,萬人叢中一人曉。貧無置錐人所憐,窮到無錐不屬天。呻吟成聲可管弦,能與不能安足言。”指出陳師道“學詩如學道”,以敬重之心對待文字,虔誠地創作詩歌。而胡朝梁寫詩時的狀態完全可以和陳師道媲美:“夕哦廢夕飱,朝吟失朝眠。攪腸出俶佹,皺麵驚老孱。親故戒勿爾,謂何太苦煎。我殊不知苦,如蟲鳴其天。”汪辟疆說胡朝梁是“生平以詩為性命”,胡朝梁全力為詩那種精神確實體現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藝術追求。

陳師道曾師事黃庭堅為師,劉克莊指出過黃庭堅對陳師道的影響:“文師南豐,詩師豫章,二師皆極天下本色,故後山詩文高妙一世”。黃庭堅的人品、學問、詩學取向都令陳師道深感欽佩,“仆於詩初無詩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厭,數以千計,及一見黃豫章,盡焚其稿而學焉”。而黃庭堅詩歌疏離現實的詩學精神也為胡朝梁所接受,“詩事所關於細道,譬之蟲鳴聊自娛。”陳師道並非對黃庭堅的詩學觀點亦步亦趨,他公開反對“以文為詩”:“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陳師道表麵上看似對韓“以文為詩”表示了不滿,實際上他卻更熱衷於以古文筆法寫詩,使句子生奇新警。胡朝梁沒有表明支持“以文為詩”,但看他的詩作:“吾師散原先生者,古之隱君子非與。桃源豈非世間有,庾信新成江上君。中有歌聲出金石,誰言作江殊漁樵。老懷定愛園蔬味,風雨時時一荷除。”其中“吾師散原先生者,古之隱君子非與”,直接用散文語言和句法入詩,行筆之間完全是文章的章法和結構。

在唐宋詩的比較上,胡朝梁能較公正地指出二者的特點:

大抵去古愈遠,氣息愈薄,風騷古豔,漢詩拙樸,魏晉古健而已露新警,六朝遂靡靡不振矣。有唐一代別具麵目,浮響益多。宋矯以意理,行以氣勢,而音節鮮能入古。明清之詩學,漢魏六朝者,專襲字麵矜藻麗,列有神理。學唐者多遊滑之調,學宋者多常相非相用,而實無一當也。

胡朝梁論詩有“厚古薄今”的傾向,他通過對詩歌發展史的回顧,批評了“去古愈遠,氣息愈薄”的現象,肯定唐詩有開辟詩歌新境界之功,但對唐以來的近體詩不滿,以為“浮響益多”。同時肯定宋詩的“意理”和“氣勢”有新變的意義,“而音節鮮能入古”則再次說明“去古愈遠,氣息愈薄”。

另外,胡朝梁對陳師道詩歌的“瘦硬”之美深有會心,深賞“勁骨野蒼”“意境淡幽”之作。而這既是社會環境的影響,也是胡朝梁心境的反映。在《帝召評餘詩訖手寫十五首以去謂將廣為傳播用長句為謝》中他說道:“已拚槁項填溝壑,空有窮愁托文辭。行吟坐哦百不省,但覺瘦語於吾宜。杜雄韓奇豈不好,恨力不足以振之。”盡管他對杜韓之詩的雄奇之處表示讚成,但認為自己性之所近不在此,而“瘦語於吾宜”才是他的詩學追求。

三、夏敬觀

夏敬觀,字劍丞,號吷庵,江西新建人。光緒二十年(1894)舉人,官江蘇提學使,兼任複旦公學、中國公學監督。辛亥革命後曾任商務印書館撰述、浙江教育廳廳長。晚年寓居上海。著有《忍古樓詩》《吷庵詞》《春秋繁露考異》等。

夏敬觀與陳衍一樣,是同光體派中創作與理論兼善者,論詩著作有《吷庵隱語》《學山詩話》《八代詩評》《唐詩評》《忍古樓詩話》等多種,另外夏敬觀還著有陳與義、梅堯臣、元好問、楊誠齋、孟郊等人的詩歌選注。在倡導“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同光體詩人中,沈曾植之外,夏敬觀是學人色彩較濃的一位。光緒二十九(1903)年,他入南昌經訓書院,師從著名的經學專家皮錫瑞治經學,“劍丞為皮鹿門高足,今之學人,於詩猶刻意鍛煉,不肯作一猶人語”。曾深入鑽研過佛學、繪畫,都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在夏敬觀身上,體現出了傳統文人所具有的、全麵的文化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