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贛派代表詩人的宋詩觀(1 / 3)

贛派代表詩人以陳三立為首領,其繼承者則分為兩支:其一接陳三立餘緒,以山穀、後山為師法對象,以生新奇警、造境雄渾為特色,主要有胡朝梁、華焯、王浩等人;另一支則以夏敬觀為代表,在江西詩法上偏向於梅堯臣,斟酌唐宋,以“唐意入宋格”,並有漸趨重唐之勢。

一、陳三立

陳三立(1853-1937),字伯嚴,號散原,江西義寧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官吏部主事。光緒二十一年(1895),父寶箴任湖南巡撫,遂隨父入湘,創辦新政,提倡新學。是年,上海開強學會,亦列名其中。戊戌政變後,父子同被革職。退居南昌西山侍父。父歿後,往來於南京與西山之間。辛亥後以遺老居,後移居北平。民國二十六年(1937),日軍侵占北平,絕食而亡。著有《散原精舍詩文集》。

陳三立詩作在近代詩壇盛名卓著,論者以為“不獨為近代第一名手,即魏晉盛唐,亦少匹敵”。“濃深俊微,於唐、宋人集中罕見其匹”。陳三立以詩學名望主盟詩壇,施蟄存《北山樓詩序》曰:“散原以江西宗匠主壇坫,末生後學咻之嚾之,不可一世”。吳宗慈對陳三立有一個全麵的概括:“先生一生為學,綜貫百家,著述弘富,既竺於舊,亦諳於新。其為文章,沈博閎麗,出入範書,如驂輿靳。文之緒餘,演而為詩,融以至性,繹以至情,故能曹劌心目,掐擢胃腎,而自成一家言”。陳三立工詩但不像陳衍那樣以論詩著稱,其論詩語散見於其詩文集及為他人文集所作題識,從中可略見其宋詩觀。

(一)儒學文化史觀下的詩學

黃庭堅是以儒家的思想為核心構建自己的詩學體係,所以他會選取杜甫這樣一位“乾坤一腐儒”作為江西詩派的詩“祖”,從而在人格精神上傾向於儒家的精英分子。而處於近代環境中的陳三立,雖然在精神傳統上還秉承了傳統文化的衣缽,但是,前所未有的變局下,文化精神在個人心靈中的動態意向發生了轉變,它不再是一種精神上的消遣或者是個人尋求的精神支柱,而成為傳統文化與家國傳統結合後產生的新功用。所以,陳三立雖然以儒家的文化史觀來審視作為曆史文化組成的宋詩,真正的宋詩在內化後的種種變相並非陳三立一心向往的詩學精神。因此,對於宋詩的把握,陳三立與黃庭堅並不能真正做到莫逆於心,他們可以說是在共同的精神骨幹下向著不同的方向作出了發展。

陳三立信奉儒家文化,對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能有所兼收。雖然他曾說過“三立意鄉陽明、王氏,微不滿朱子”,但還是很快解釋說“然自揣當不至為叛道之人”。但是他卻終生服膺曾國藩的事功型理學思想,在《船山師友錄敘》中對儒學的發展演變總結道:

周衰,七十子之徒既歿,道術散壞。戰國之際,縱橫怪迂之變,益紛然淆亂,莫可統一。漢興表章六藝,儒生朋興,掇拾大誼。越千年而有宋巨儒出,益究其說,道寖彰顯矣。然後頗複瞀亂,寖失其真。元明以降,代承其弊。國家肇基,黃氏、顧氏之倫,廼倡言複古,綜覽百氏,廓絕流冘,厥風大醇。然其所明,典章、文獻、創作、道法之跡而矣,而大道之要,微言之統,未暇明也。

在陳三立看來,宋儒對儒家學說的改造之功甚偉,而其後逐代以降,清初顧炎武、黃宗羲二人以實學發展儒學,卻還隻是停留在典章製度上。因此,他推崇王夫之的儒學思想,稱道“抗其卓犖之心,上契聖典,旁包百氏,蒙者發之,滯者通之,天人之蘊,教化之紀,次第昭列”,並認為這是先秦以來儒學發展的最高境界,他指出:“自孟、荀、朱子以來,道述之備,於斯為盛”。陳三立二十多歲隨父入湘,正是曾國藩以中興名臣之身份主盟壇坫之際,湖湘重功用的儒學思想與陽明心學“知行合一”思想融合一起,使陳三立更注重實行,渴望著有切實的濟世之用。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看詩學,黃庭堅的“文章最為儒者末事,然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的看法與他心有神會,實學的思想也使他對文人之大言頗不屑,甚至連好友兼姻親範當世詩文中的功業之言也遭他嘲笑:“(範伯子)益慕泰西之說,憤平生所習無實用,昌言賤之……餘嚐誦梅聖俞‘談兵究弊又何益,萬口不謂儒者知’之句以謔之”。他認為“天之生夫人也,蘊其誌焉,又植其才焉,誌盛則多感,才盛則多營,多感多營必蘄有以自達,古之人皆然”。有感而發要“蘊其誌焉”,同時要求以儒家思想節製過激的情感,如果隻是個人的“憤悱之情、噍殺之音,亦頗時時呈露而不複自遏”,即便“詩既工矣”,“吾不敢謂梁子已能平其心一比於純德”。詩要“忠信篤敬,抱道而居”,有儒家的關懷,要“誌極於天壤,誼關於國故”,這才是詩歌的應有之義。他認為:

自周漢以來,積數千餘歲之詩人,固應風尚有推移,門戶有同異……然嚐以謂凡讬命於文字,其中必有不死之處。

而這不死之處,即是儒家文化之精神。在這種精神指導下,他與黃庭堅一樣,反對“怒鄰罵座”式的詩歌,稱讚“元道州、白太傅所為詩,切摯溫淑,探綜性本,有德人儒吏之風”。對元稹、白居易詩在有用於時的前提下,能夠做到“切摯溫淑”,有“德人儒吏之風”深表讚賞。對陳曾壽的“誌深而味隱”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餘與太夷所得詩,激急抗烈,指斥無留遺。仁先悲憤與之同,乃中極沉鬱而淡遠,溫邃而自掩其跡,嚐論古昔丁亂亡之作者,無拔刀亡命之氣,惟陶潛、韓偓,次之元好問。仁先格異而意味差相比,所謂誌深而味隱者耶?”

(二)山穀家法的發揚

陳三立論詩以江西詩派為根基,但並不鄙薄唐詩,他認為“唐之詩人稱極盛,開來繼往,卓犖自名,殆不可勝數”。但是在詩學的技法上,他則對江西一脈更感興趣,從陶淵明到黃庭堅,特別是對於黃庭堅在詩學上技巧、原則、方法諸如“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等都有所借鑒。陳三立有詩曰:“吾生恨晚生千歲,不與蘇黃數子遊”。表明其對蘇黃的景仰之情。

黃庭堅強調的是熟參古人作品以提高自身詩學素養,看重的是學古而能自立,對此陳三立的表達則是:

應存己。吾摹乎唐,則為唐囿;吾仿夫宋,則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奧,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籬,而不失其已。

要求“詩中有我”是近代宋詩派鄭珍、何紹基等人的一個主要詩學主張。“詩中有我”與“人與文一”一樣,都是將作品和人品結合在一起來考慮,強調作家的人品對於作品的好壞有著決定性的作用。陳三立的儒學修養使他對這一觀點很容易產生認同感。他認為人品與詩品之間存在著對應關係,隻有品格高尚之人,才會將“一國之事”作為“一人之本”,其作品無論是平淡自然,還是沉鬱悲壯,都能表現出其卓爾不群的特點來。同時,也隻有品格高尚的人,才不會虛偽,作品才能“風格遒上而情韻不匱”,真實地反映出作者的品格和誌趣。

另外,宋代江西詩派之所以興盛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黃庭堅創造出了一套學詩的程序和詩歌的具體做法,度人金針,以至於後嗣不絕。陳三立對於詩法的體會與江西派頗有淵源。他在《滄江詩集序》中談學詩之法曰:

古之大家,其存至今不廢者,必各有其精神氣體,以與後人相接。後之人亦各因其才與性之所近,從而致力焉。由其途以溯其源,究其同而窮其變,然後可即於成。沾沾然畫一境以自封,以為合於此則可,違於此則否,問學之道,不若是之隘也。夫違其才與性,以揣摩剿襲為能,雖學於古人,猶將病焉,而遂謂古人不可學,豈理也哉?

指點後學在學習前人時,首先要從內在“精神氣體”著眼,然後據個人性之所近,細心揣摩,潛心體會,推源溯流,“究其同而窮其變”。《潛溪詩眼》載:“山穀言學者若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故學者要先以識為主,如禪家所謂正法眼者,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黃庭堅對學者的指導方法與陳三立如出一轍,首先強調的都是對前人詩歌精神的掌握,有了這種“識”才能進一步探本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