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當世(1854-1904),初名鑄,字無錯,後改名當世,字肯堂,號伯子,江蘇通州人。歲貢生,曾問學於劉熙載,出張裕釗門下,與吳汝綸交遊頗深,續弦為桐城姚瑩女孫姚倚雲,與桐城派亦有著較深的淵源關係;與陳三立為兒女親家,與同光諸人也多有交往。其詩學深受桐城詩派影響,學蘇軾、黃庭堅而能自出麵目。著有《範伯子詩集》《範伯子文集》傳世。
一
有兩個人對範當世文學觀念的形成有較大的影響,其一是興化劉熙載的學術影響和文學觀。光緒四年(1878)正月,二十五歲的範當世與顧延卿前往興化(今屬揚州)拜謁劉熙載,以弟子禮贄見,上所為文數十篇。劉熙載是晚清著名的學者,治學“無漢宋門戶之見”,思想上則“宗程朱”而又能“兼取陸王”,宋明理學是其學術的根基。劉熙載論文重文學與時代的關係,他認為“文之道,時為大。《春秋》不同於《尚書》,無論矣,即以《左傳》《史記》言之,強左為史,則噍殺;強為史則口中單緩。惟與時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要求文學作品能表現時代特色,代表各自的時代精神,主張師法古人,要學古而不要溺古,並以韓愈為例說明“學古能變”才有意義:“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蓋唯善用古者能變古,以無所不包,故能無所不掃。”又說“韓文學不掩才,故雖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未嚐不自我作古。”詩歌創作要融“我”於古,即“詩不可有我而無古,更不可有古而無我,典雅、精神,兼之斯善”。在範當世拜訪劉熙載的三年後,劉熙載去世。二人交往不多,時間也不久,但對年輕的範當世來說,首次拜見有全國影響的學者,劉熙載的學術思想和文學觀念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對劉熙載的教導之恩深念於心,在悼念詩中他寫道:“城郭三年別,門牆一慟深。……黯然值諸子,相對淚沾巾。”“俎豆今來意,諸君興慕愁。師忘胡可倍,道大固應歧……”他的詩學很明顯有得力於劉熙載之處,例如,他評論饒智元詩道:
凡作詩,第一須有我在,若詠古等作,縱無預襟抱亦必處處有當時在,方不浪費筆墨。如此等十國雜事詩,既無我在,亦無當時在,不過選詞結調,小雅之所為而已。初學研摩,藉可多識雅故,然切弗視為不朽之盛業也。
其崇“變”尚“古”,要求詩中有“我”有“時”等均可見劉熙載之影響。
其二是來自桐城派的影響。範當世的另外一位老師張裕釗是桐城巨子曾國藩的四大弟子之一。張裕釗於道光三十年(1850)考取國子監學政,授內閣中書。張裕釗本不樂仕進,在京居官兩年,看到國事日非,官場腐敗,遂辭官返鄉,從三十歲起,張裕釗開始了自己的講學和治學生涯。他先後主講於武昌勺庭書院、江寧鳳池書院、保定的蓮池書院等。張氏通經史,精訓詁,為桐城派中期的代表作家。張裕釗對自己文學才能極為自負,曾經說過:“自私計國朝為古文者,惟文正師吾不敢望,若以此文較之方、姚、梅諸公,未知其孰先孰後也”。他對自己的文章充滿自信,認為除了曾國藩外,桐城的前輩姚鼐、梅曾亮等人也未必勝得過自己。張裕釗論文與宋人同調,尚“意”而崇“自然”。他說:“古之論文者曰文以意為主,而辭欲能副其意,氣欲能舉其辭,譬之車然,意為之禦,詞為之載,而氣則所以行也。欲學古人之文,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其意與其詞往往因之而益顯,而法不外是矣……唯其妙之一出於自然而已。自然者,無意於是而莫不備,動靜皆中乎其節,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而其所尚之“意”則源自於儒家的經學精神,要以文為用世之具,“至其施利澤於天下也……其積也厚,其出也不窮”。為文提倡“雅健”,他說:“文章之道,莫要於雅健,欲為健而厲之已甚,則或近俗;求免於俗而務為自兢,又或弱而不能振。”所以,隻有雅與健結合起來,才能達到自然脫俗,若是為免俗而自我限製,畫地為牢,則又會導致“弱而不能振”。張裕釗的詩論深受曾國藩影響,尊奉黃庭堅,講求學問和用典,重用字句法。他說自己是“少日苦求語言工,九天九地極溟鴻”。晚年則轉益多師,推崇陶淵明和陸遊,“淵明五言貧更淡,放翁七絕老逾清。閑來試取一編讀,何異魚山聽梵聲。”詩歌由此一變而有閑適淡遠之風。
張裕釗與範當世的師弟情誼深厚,範當世與張裕釗有許多相似之處:三十多歲絕意仕進,一生以講學為主,能夠中西學並重等。張裕釗的文學觀在範當世手中有繼承也有改進。範當世在《與蔡燕生論文第一書》道:
為文之道,第一求意雅不求字雅,則所見若某某君之病去矣。布帛菽粟,平實說來,不必矯揉造作,以求波峭,則所見某某君之病又去矣。
認為文章當求“意雅”而不是“字雅”,反對刻意追求波折生峭而矯揉造作,主張文章要隨著時代而變化,“氣機順而變化興焉”,同時要求文學作品有所謂的儒者氣象:“定有一種淵穆氣象,望而知為儒人之盛業,與雜家小說不同。”
二
縱觀範當世的一生,有兩件事是他生活的轉折點,決定著他此後生活道路的選擇,也是他的宋詩觀發展變化的關鍵點。
一個是光緒十四年(1888),範當世三十五歲那年,因為九上鄉試而不第,遂絕意仕途。據範當世所述,他無意於科舉的時代似乎更早。在《與張幼樵論不應舉書》中他說:“當世自二十歲不與於學政之試,則不複致力於時文。遇有故而後作,亦曆年而頗殊,或頗以自驗其盈虛,而並未嚐留心於得失。遇試則試,更無牢騷。”又說“一國有一國之所私,一家有一家之所私,苟有所守出而爭之,從古聖賢不以為怪也。當世自從讀書識時務,不可奈何而謀所以,但娛其身者若此,故此外皆不複措意。”範當世說自己二十歲時就不再致力於科舉之文,所以“遇試則試”,試而不中也“無牢騷”。範當世的詩文集乃其生前手定,現存最早的詩作始於光緒四年(1878),也就是拜訪劉熙載的那一年。從光緒四年(1878)到光緒十四年(1888)七月決意退出科舉的這段時間中,他所存詩不過百首左右。而他的絕大多數詩歌是絕意仕途之後所作。這時他的詩歌風格,已頗具宋詩風味。雖然尚無強調學問化的傾向,但表現出的議論風生,直指時弊已見端倪。如《餘東道中》的:“鹽官俸美高衙在,刺史城遙百姓忘。父老不憂民氣悍,於今世亂失湘鄉。”雖然今存詩中尚不見僻字僻典,多清雅之氣,但其詩中提到“難字相爭聊複爾,奇文雖賞不為雄。正當搜索臨歧語,那有前宵夢更同”,可見以詩爭奇鬥險之風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