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漢景帝處理梁孝王事的做法,宋代著名思想家朱熹也曾經發表過這樣的批評:“景帝之於梁王,始則縱之太過,不得謂之仁;後又窘治之甚峻,義又失之,皆不足道。”這樣的意見,可能是中肯的。
朱熹對於漢景帝行政的總體評價,透露出更深層的認識。例如,對於有關《論語·先進》中“子張問善人之道”的討論,《朱子語類》卷三九記載:
魏才仲問“善人之道”一章。曰:“如所謂‘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之類。”又問:“如太史公讚文帝為善人,意思也是?”曰:“然。隻為他截斷,隻到這裏,不能做向上去;所以說道不依樣子,也自不為惡,隻是不能入聖人之室。”又問:“文帝好黃老,亦不免有慘酷處。莫是才好清淨,便至於法度不立,必至慘酷而後可以服人?”曰:“自清淨至慘酷,中間大有曲折,卻如此說不得。唯是自家好清淨,便一付之法。有犯罪者,都不消問自家,但看法何如。隻依法行,自家這裏更不與你思量得,此所以流而為慘酷。”伯謨曰:“黃老之教,本不為刑名,隻要理會自己,亦不說要慘酷,但用之者過耳。”曰:“緣黃老之術,凡事都先退一著做,教人不防他。到得逼近利害,也便不讓別人,寧可我殺了你,定不容你殺了我。他術多是如此,所以文景用之如此。文帝猶善用之,如南越反,則卑詞厚禮以誘之;吳王不朝,賜以幾杖等事。這退一著,都是術數。到他教太子,晁錯為家令。他謂太子亦好學,隻欠識術數,故以晁錯傅之。到後來七國之變,弄成一場紛亂。看文景許多慈祥豈弟處,都隻是術數。然景帝用得不好,如削之亦反,不削亦反。”
所謂文景政策,“都隻是術數”,是視點新奇的見解。而“然景帝用得不好”的說法,也值得我們注意。又如《朱子語類》卷四五:
伯豐問三代直道而行。曰:“此緊要在‘所以’字。民是指今日之民,即三代之民。三代蓋是以直道行之於民,今亦當以直道行之於民。直是無枉,不特不枉毀,雖稱譽亦不枉也。舊嚐有此意。因讀班固作《景帝讚》引此數語起頭,以明‘秦漢不易民而化’之意,曰:‘孔子稱: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信哉!’其意蓋謂,民無古今,周秦綱密文峻,故奸軌不勝;到文景恭儉,民便醇厚。隻是此民,在所施何如耳,此政得之。”
同卷又發表了朱熹較為肯定的評價:
問“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斯民,是指當時之人言之。言三代所以直道而行,隻是此民。言毀人固不可過實,譽人亦不可過實。言吾所以不敢妄加毀譽之民,隻是三代行直道之民。班固舉此讚漢景帝,甚好。”
所謂“班固舉此讚漢景帝,甚好”,可以看作這位一千三百多年後的思想家對漢景帝的間接的評價。又如:
問“斯民”。“是今此之民,即三代之時所以為善之民,如說‘高皇帝天下’相似。嚐怪《景帝讚》引此一句,不曉他意。蓋是說周秦雖綱密文峻,而不勝其弊。到文景黎民醇厚,亦隻是此民也。聖人說一句話,便是恁地闊,便是從頭說下來。”
對於這一命題,朱熹有相當透徹的論說。《朱子語類》卷四五還寫道:“亞夫問三代直道而行。曰:‘此民也是三代時直道而行之民。我今若有所毀譽,亦不得迂曲而枉其是非之實。’且舉《漢景帝讚》所引處,雲:‘意卻似不同。’”這些當然都應當理解為對於一種政治形態或者一種政策傾向的評論,但是漢景帝在朱熹眼中的政治形象,也得以顯現。
有人對漢文帝喪製提出疑問:“文帝欲短喪。或者要為文帝遮護,謂非文帝短喪,乃景帝之過。”朱熹就此進行了解釋:“恐不是恁地。文帝當時遺詔教大功十五日,小功七日,服纖三日。或人以為當時當服大功者隻服十五日,當服小功者隻服七日,常服纖者隻三日,恐亦不解恁地。臣為君服,不服則已,服之必斬衰三年,豈有此等級!或者又說,古者隻是臣為君服三年服,如諸侯為天子,大夫為諸侯,及畿內之民服之。於天下吏民無三年服,道理必不可行。此製必是秦人尊君卑臣,卻行這三年,至文帝反而複之耳。”喪製的改變,被賦予革新秦政的意義。這種見解,是值得重視的。
對於漢文帝和漢景帝的比較,朱熹說:“文帝曉事,景帝不曉事。”他認為:“文帝學申韓刑名,黃老清靜,亦甚甚。但是天資素高,故所為多近厚。至景帝以刻薄之資,又輔以慘刻之學,故所為不如文帝。班固謂漢言文景帝者,亦隻是養民一節略同;亦如周雲‘成康’,康亦無大好處。或者說《關睢》之詩,正謂康後淫亂,故作以譏之。”朱熹的見解,對於漢景帝可能偏於嚴厲。當然,能夠於“養民一節”用心致力,對於專製時代的帝王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好處”了。
後世對於漢文帝和漢景帝的比較,我們也可以看到所謂“蓋景帝不及文帝遠甚”的評價。此說與朱熹所謂“文帝曉事,景帝不曉事”,景帝“所為不如文帝”可以對照讀。
對於曆史人物的評價,往往因論者的立場不同而品評的尺度不同,於是所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各自不同。對漢景帝的“毀譽”,表明對於這位帝王的品性、風格以及事業,仍然有進一步深入探討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