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康橋,再會吧!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衝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後

清風明月夜,當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記我幽歎

音節,歌吟聲息,縵爛的雲紋

我所知道的康橋

霞彩,應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讚頌穆靜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鍾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入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於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

此去身雖萬裏,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歸家後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康橋,在溫清冬夜

蠟梅前,再細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如我星明有福,素願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當複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足跡,

散香柔韻節,增媚河上風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願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詩 歌

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淒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境,和聖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峰,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道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緯脈絡,血赤金黃,

盡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不勝數;最難忘

騫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闌幹,

我所知道的康橋

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鍾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田,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幹上

黛薄茶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象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隻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熱,教玫瑰噙淚點首,

滿天星環舞幽吟,款住遠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裏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所謂

詩 歌

“通我血液,浹我心髒,”

有“鎮馴矯飭之功”;

我此去雖歸鄉土,

而臨行怫怫,轉若離家赴遠;

康橋!我故裏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盼望我含笑歸來,

再見吧,我愛的康橋。

我所知道的康橋

哀曼殊斐

我昨夜夢入幽穀,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後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的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詩 歌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隻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隻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裏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爾!

今夏再見與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是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雲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因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我所知道的康橋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勘破生死之門?

詩 歌

月下待杜鵑不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豔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鍾聲,

象夢裏的輕濤吐複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我所知道的康橋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颼颼,柳飄飄,榆錢鬥鬥,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詩 歌

月夜聽

是誰家的歌聲,

和悲緩的琴音,

星茫下,鬆影間,

有我獨步靜聽。

音波,顫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淒清,

幽冥,草尖的鮮露,

動蕩了我的靈府。

我聽,我聽,我聽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頭的宿鳥休驚,

我們已心心相印。

我所知道的康橋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為你也曾吞聲,

休道她淡漠,冰心裏

滿蘊著熱戀的火星。

記否她臨別的神情,

滿眼的溫柔和酸辛,

你握著她顫動的手——

一把戀愛的神經?

記否你臨別的心境,

冰流淪徹你全身,

滿腔的抑鬱,一海的淚,

可憐不自由的魂靈?

鬆林中的風聲喲!

休擾我同情的傾訴;

人海中能有幾次

戀潮淹沒我的心濱?

那邊光明的秋月,

已經脫卸了雲衣,

詩 歌

仿佛喜聲地笑道:

“戀愛是人類的生機!”

我多情的伴侶喲!

我羨你蜜甜的愛焦,

卻不道黃昏和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