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國民黨少將師長仵德厚
仵德厚老人,1910年生,今年93歲。仵德厚老人現住在陝西省涇陽縣龍泉鎮雒仵村,生活清貧。我去采訪他,與他同吃同住兩周。我們一起放羊,一起種菜,一起聊天。
讓我生氣的是,我吃一張餅,他能吃兩張餅!
讓我不解的是,喝鹽堿成分高的鹹水,我天天不正常,他天天正常。
仵老漢是國民黨軍的老軍人,所以,每天早晨堅持“出操”,慢走一小時。當然,我在的時候,他一人出操,好讓我多睡一會兒。老漢由於白內障,所以一隻眼睛失明,盡管如此,他每天都堅持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每天看書兩小時。他看書時需要戴兩個眼鏡,並使用一個放大鏡。多年來,仵德厚把他的生平一筆一畫地寫下來,不管是《盧溝橋戰役》、《台兒莊戰役》,還是《武漢保衛戰》、《我的苦難人生經曆》等等都記錄得一清二楚。老漢有嚴重的前列腺疾病,但是,無錢醫治。他吃一種很便宜的藥,吃完就昏迷幾小時。
仵老漢虔誠地對我說:“從來沒有作家、記者采訪我。你來了,是對我國難當頭、挺身而出、為國血戰人生經曆的肯定。我忘不了你的恩情!”
他居然反複使用“恩情”這個詞彙,令我吃驚不已。
讓我感到“淒涼”和“無言以對”的場麵是我問他:“你想對在台灣的黃埔軍校同學、中央軍同僚們說些什麼呢?我可以發表出去。”仵德厚老人想了想說:“我那期黃埔軍校的學友都比我年長兩三歲,他們都去世了,沒有一位活到今天。”
仵德厚老人可不一般,在1949年中國解放前夕,他是國民黨第三十軍的少將師長。因為在抗日戰爭中仵德厚與侵華日軍浴血奮戰的英勇表現,國民政府曾經授予他三枚勳章:甲穗一等嘉禾章、華胄榮譽章、寶鼎二等勳章。不用說,仵老漢是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
仵德厚老人記憶力驚人,他可以清楚地回憶起1926年到1949年23年中他與“戰爭”的淵源。“五次圍剿”這個詞彙,我第一次聽到。我以前聽過“五次反圍剿”的說法。那時,他曾經率部在鄂豫皖和李先念等打過。我是研究抗戰史的,所以,經常打斷他的詳細回憶。抗戰史他說得最清楚,可以倒背如流。這正是我要關注的。
仵老漢常常用拐棍杵地對兩個兒子大發不滿:“70年前的事情我都記得,可你們!”
老漢對中國軍隊的武器史也是很有研究,什麼“單打一”、“俄國造”、“老套筒”、“馬克沁”、“民團土槍”、“漢陽造”、“日本三八大蓋”、“美國卡賓”、“一次世界大戰槍”、“二次世界大戰槍”等等,他都可以連比帶畫形容得描繪得很清楚。
“唉!”我一邊采訪一邊在心裏歎息: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光媒體人就有幾十萬。如果采訪“內戰史”、“抗戰史”、“武器史”、“國軍史”、“中國老兵史”的話,我麵前這個老頭兒是“活字典”呀!台灣的學者們!各地的曆史學家們!教育學家們!抗戰史研究學者們!難道你們不動心嗎?這些老人經曆過曆史長河中的激流險灘、驚濤駭浪,如今他們已經漂到了平和、穩定的水域。你再不把船劃過去的話,老人們將化為壯麗山河的美景。
仵德厚老人有一首順口溜描繪自己的一生:
“十五離家六五還,在外流落五十年。兒女養育全未管,父逝妻亡未得見。抗日戰爭整八年,每戰都在第一線!以死衛國意誌堅,收複台莊保武漢。半生戎馬半生監,兩袖清風遣農田。感謝黨的政策好,我得溫飽度晚年。”
我看仵德厚前少將的作品有一點像前西北軍將領馮玉祥將軍的“丘八詩”風格,不過,我沒說出口。倒是仵德厚講了他當師長時類似的情景。
那是在1.45年8月,他的部隊在北平故宮太和殿前接受侵華日軍繳槍投降時的情景。麵對北平公眾和列隊的日軍官兵,孫連仲上將的講話(念稿):
“……目睹侵華日軍在華犯下的罪行,中國人民怒孔了!”仵老漢笑著說:“孫將軍是武將,沒文化。所以,他把‘吼’念成了‘孔’。哎!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民族勝利之時、揚眉吐氣之節呀!”
我笑著說:“秘書怎麼搞的?應該先教教孫將軍,先練習練習多好。”
仵老漢大笑,說:“國軍軍紀嚴明,秘書怎麼敢教授上將呢?”
@@2.首次與日軍正麵作戰
陝西的8月驕陽似火,關東大地卻是碧綠一片。仵老漢拄著鋤頭把子手搭涼棚極目遠眺說:“今年光景好,已經有三年幹旱了。農民種地就是靠天吃飯;種子、化肥、澆水,都是錢,可幹旱就沒什麼收成。”我不懂種地,隻是詳細調查過日本國農民的生活。日本已經沒有城鄉差別,他們的國策是國家高價從農民手中收購農產品。如果和日本人交流時使用“農民”這個詞彙,借以比喻“落後”,是絕對行不通的。因為“存在”決定了日本國民思維中沒有使用這種詞彙來形容落後的“意識”。
仵老漢一邊鋤地一邊念叨:“糧食的收購價提高一點就可以解決農民的貧困問題。”
“小麥的收購價是每斤5角,提高多少才是好呢?”我一邊鋤地一邊問他。
“提高到1元吧?種子、化肥、澆水,都要錢呢,1斤糧核算用4角1分呢。”他說。
由於天氣特別熱,幹完活回家後,我就站在滿是鐵鏽的大盆裏洗澡。是仵德厚的兒子仵秀給我提些水來,鐵盆中的水不多,但是,渾濁得看不見底。能在如此盆中洗澡非當過鐵道兵的人不可。仵老漢家沒有洗澡的設備,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應付汗流浹背的。1977年,我在新疆戈壁灘上隨部隊修鐵路,那時,我洗澡也是找沒人的房間站在洗臉盆裏洗。一次地震,全連官兵都跑出去了。一點名,說還有一個在房子裏呢!於是,大家都跑來看,窗子和門口擠滿了“觀眾”。這次,我一直在祈禱,“可別地震呀。”
我非常關心仵德厚老漢洗澡的問題,因為“洗澡”和“涼快”有緊密的關係。可是,仵德厚老人卻給我講了一個“熱”的故事。這個故事也發生在8月,不過是距今有63年的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
“當時我是三十師八十八旅一七六團三營營長,駐在淮陰板閘一帶整訓,”仵老漢說,由於我的部隊在全軍校閱中獲得第一名,所以,軍部發給我營五燈收音機一架,並在全軍通令嘉獎。7月8日,在收音機中聽到我二十九軍在盧溝橋英勇抗擊日寇的新聞後,全營官兵義憤填膺,個個同仇敵愾、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請求趕快開赴前線殺敵救國。
8月上旬,我軍奉命開往北平一帶參加抗日戰爭。官兵聽到這個消息欣喜若狂。當我營8月13日抵達徐州時,正值上海淞滬會戰中。‘我軍擊落日寇三十餘架飛機’的號外極大激發了全營官兵的戰鬥情緒。戰士們人人鬥誌昂揚、精神振奮,期望早日開往北平前線殺敵衛國。在徐州集結完畢,於8月17日乘火車在北平琉璃河站下車,並開往房山一帶待命。我團奉命在房山東北楊家峪以北高地構築工事,阻敵南下。我營當日下午進入405.7高地左右陣地,加強工事,天明後,戰鬥就打響了。
我營陣地左翼為一七五團,我們的共同任務就是全力阻止侵華日軍南下。日軍的戰術是先群炮轟擊,然後是集團衝鋒。每天輪番衝鋒三四次。而且,日軍不斷從後方調來大口徑重炮參加戰鬥。這一仗,我們一直堅持到9月中旬。後來,我接到命令,部隊向北平南口方向撤退,掩護湯恩伯部隊向南轉移。這樣,我們才開始撤出戰鬥。
我營4個連,官兵621人,撤出戰鬥時還剩112人。
戰鬥中戰友被炸飛的人頭落在我懷裏一次,飛舞來的腸子掛在我軍帽上一次,炸斷的大腿砸在我身上一次。15天裏陣地上是槍炮聲滾到一起,震耳欲聾、飛沙走石、血雨腥風。700多日本鬼子死在我們的陣地前沿,每天都可以聽到日軍衝鋒或者撤退的鬼哭狼嚎!
“我們營部的陣地上打得隻剩下我和通信員趙懷碧。一發炮彈打來,把我埋了,煙霧彌漫中我聽到趙懷碧大喊:‘營長!你還活著嗎?’我掙紮著爬到陣地前操起重機槍向衝到眼前的日本鬼子掃射。敵人,又被打退了!戰友們一個個光榮犧牲了,我們全營官兵沒有一個是孬種!”
讓一個老態龍鍾的人一下年輕的絕招,就是讓他回憶。這是我發現的真理。
仵德厚激動地說起他們營幾乎每一個人犧牲的情景。他說:“七連彭少飛副班長在白刃戰時大喊著英勇殺入敵群。他奪回日軍歪把子機槍一挺,三八步槍三支。當他拖著傷體搖搖晃晃走回工事前一步,日軍一發炮彈飛來,在他腳下炸開了。”
仵老漢瞪圓眼珠、從牙縫裏滋出喊聲:“兄弟們!上刺刀!跟我上!”——歎為觀止!我一邊驚歎,一邊拍下錄像片。
部隊撤退了。天天是日本飛機跟蹤投彈、掃射。在河北平北縣為了阻擊日軍南下,我們又與敵人激戰兩晝夜。緊跟著,我們在山西娘子關南峪車站一帶與部分日軍接觸。當時,我正用望遠鏡觀察敵情,突然飛來一彈擊穿我左手,打碎了望遠鏡。抗戰初期的日本關東軍部隊真是訓練有素,從我們互相發現到鬼子端槍射擊,連幾秒鍾都沒有。
“我們又被包圍了,一天,我們112人被打得剩了17人!惡仗呀!日本軍讓我們投降!”
“你們投降了嗎?”他沒有回答我。
從始至終,敘述犧牲那麼多朝夕相處的手足弟兄,仵德厚沒流一滴眼淚。
“您的故事曾經講給其他人聽嗎?”在棉花地裏我一邊鋤草一邊問他。
“沒有過。”他扶著鋤頭把子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如果,我也不來聽呢?”我又試探性地問他。
他無言。
棉田邊上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微風習習,濤聲一片。
@@3.夕陽染紅了祖國的大地
9月的陝西,那就是雨的世界,是泥的天堂。渭南市市長在指揮搶險時,被洪水衝走了,《渭南日報》的記者也被水衝走了。雖然市長被救起,但是,記者卻永遠地離去了。
天似乎忘記了笑容,隻會陰沉著臉了,萬物好像都失去了生氣。我睡的床的左邊放了一個盆,右邊也放了一個盆。所以,滴水的聲音不斷。仵老漢的兒子叫仵秀,57歲,他上房去給漏水的地方鋪上一些泥。於是,屋內滴下的水就變成了泥水。
仵老漢有8位孫子、孫女,他們多數去中國沿海地區打工了,有一位還在中日合資的企業打工。所以,我有房子住。
仵德厚1976年改造成新人,那時,國家有政策:所有國民黨軍、警、憲、特全部回家。所以,仵老漢“放回去之後”就去了兒子現在的家。仵德厚兒子家的麵積與其他村民一樣,有600平方米大小。陝西農村的房子都一樣:最南邊是大門,進了門是羊圈、豬圈。東西兩排房子各三間,後門朝北。廁所在前門外,露天。我進村的時候發現全村的廁所都倒了,一問村民得知:“因為非典,村幹部一聲令下,全村的廁所都被推倒了。”仵老漢的廁所也是後蓋的。“把廁所推倒就能防止非典嗎?”老漢沒回答。我和仵老漢在村裏走,仵老漢問我:“你在日本國留學多年,在日本期間你訪問過不少當年的侵華日軍,你回國後寫了一本關於鬼子現在生活的書。我看過。所以,我一直給你寫信,希望你也采訪我。沒想到,聯係了三年我們才見麵。難呀!”
我說我一直寫報告,“可是領導一直不理睬我。我總不能自己來吧?那不是曠工嗎?”
“以你的看法,”他伸出拐杖四處比劃著,“你看到的中國農村和日本農村相差多少年呀?”所問非所答,我真佩服這個聰明的老人。
我看仵老頭不是領導就實話實說:“和英國相差100年,和日本相差50年。”
仵老頭站住了,他雙手拄著拐杖,滿臉地疑惑說:“有嗎?”
“大城市和英國、日本國相似,但是,中國廣大的農村尤其是貧困地區還不成。”
仵老頭掃了我一眼說:“當年侵華日軍的情況也好於我們,他們一個師團平均2.2萬人,三八大蓋9000支,輕重機槍600挺,汽車1000輛,戰馬2000匹,山炮200門,裝甲車20輛,每個士兵每月消耗子彈300發。日本總計飛機2萬架,軍艦280萬噸,航空母艦至戰爭結束前有40艘。”我急忙往本上記。一不小心,絆了個大跟頭。
“對不起,方先生,我們是農村,條件不好。”老漢看著我笑了。他說:“我們國軍每個師的情況是:士兵,粗布衣服兩套,草鞋兩雙。每師平均兵員9600人,步槍7200枝,子彈每人20發,輕重機槍60挺,山炮5門,汽車20輛。坦克無,裝甲車無,空中掩護無,軍用通信裝備無。士兵每日吃兩頓飯,其中一頓是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