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一涼,就有蒼蠅降落。
我和仵老漢討論廁所的問題,我說日本國農村的廁所都有抽水馬桶了,中國農村也應該如此,這樣,不就現代化了嗎?仵老漢反對,他說農田裏沒有糞肥怎麼成?
1949年,他的三十師在山西被解放軍擊潰,他被俘虜。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撲朔迷離。當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一個社會更迭另一個社會的時候,許多人的命運瞬間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古如此。
但是,一個國家的曆史是由許多部分組成的。每一個人在曆史長河中的某個階段是應該割裂開來分析的。仵德厚和眾多中國軍人在國難當頭、全民抗戰的曆史關頭,始終戰鬥在生與死的第一線。中國在抗戰中犧牲了380萬軍人,我感到我們中華民族的每一個子孫都不應該忘記這段曆史事實。
仵老漢回憶保衛武漢戰役也是精彩的。他當時已經升任三十師一七六團的團長。當時是8月下旬,三十師奉命開往湖北武漢,歸七十一軍軍長宋希濂將軍指揮。他分析武漢戰役是:
當時,中國軍隊由於處處設防,分兵把守,且未掌握強有力的預備隊,沒有充分發動群眾,破壞對方交通線,因此,未能重創日軍。在日軍已形成對武漢包圍的情況下,為保存力量,中國軍隊不得不於10月25日棄守該城。日軍26日占領武昌、漢口,27日占領漢陽。
“武漢保衛戰,是抗日戰爭戰略防禦階段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中國軍隊英勇抗擊,消耗了日軍有生力量(日軍承認傷亡共3萬餘人),遲滯了日軍行動。日軍雖然攻占了武漢,但其速戰速決,逼迫國民政府屈服以結束戰爭的戰略企圖並未達到。此後,抗日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
仵老漢對我說:“武漢戰役是我軍人生涯中最殘酷的經曆,有幾‘最’:一是我指揮作戰人員最多的一次,共7個營的兵力。二是戰鬥日期最長的一次,35天。三是最激烈、最殘酷,也是傷亡最多的一次,全團2800人中撤出戰鬥的僅有300餘人,還包括炊事兵、擔架衛生人員。四是消滅日寇最多,在我們陣地前沿,有3000多日本兵喪命,在友軍接防我團陣地前,我們沒有放棄一寸陣地。五是最殘酷,侵華日軍使用了毒氣彈!由於防毒麵具不多,許多戰士在掩體裏就失去了戰鬥力。”
我告訴仵老漢,我在日本國利用留學的6年時間采訪了22名原侵華日軍老鬼子,他們生活得不錯,每月領取天皇的“恩給”十多萬、二十多萬日元不等,相當於人民幣兩萬上下。如果戰死者的配偶沒再婚,就一直給老太太。而且,日本國首相總去靖國神社參拜、憑吊,日本老兵認為是對他們那一夥子人的尊重。再有,原侵華日軍老兵極為關心曾經與他們血肉相拚的中國老兵的生活現狀。“是嗎?”仵老漢瞪大了昏花的老眼,顯然,他也極為感興趣。這個情景,和在日本國見到的侵華老兵一樣。
空氣、陽光和水。國土、國界和海洋。
我沒能力把兩國老軍人們聚在一起,卻可以分別見到他們。
仵老漢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一直認為日本人殘忍,那是在1940年宜昌一戰前後,侵華日軍進了一個村莊,把所有的門板、房子全燒了,日本兵自己的三匹馬被殺吃,中國農民的牛也殺吃,隻吃牛屁股上的肉。我們部隊打來了,他們撤退時把自己十幾個傷兵扔到火堆裏燒,我們的大部隊到了,日本傷兵有的還在嚎叫,整個村子煙熏火燎、臭不可聞。這能叫善待自己嗎?”
我急忙把話題扯回來,還是采訪武漢保衛戰。
仵德厚說:“戰鬥空隙之時,宋希濂將軍和蘇聯顧問多次親臨我的陣地視察,蘇聯顧問發現我的指揮所設在迫擊炮第一線陣地後,就說:‘這違反了作戰原則’。我告訴他:後麵高地上還布置有兩挺重機槍和兩門迫擊炮呢。蘇聯顧問點頭讚許後和宋希濂將軍離開了。”
仵德厚說,幾乎每次日寇要突破我軍防線的一瞬間,他都端上步槍上好槍刺組織反衝鋒。由於他始終和官兵們衝殺在一起,所以,他的團始終士氣旺盛、鬥誌昂揚。即使全團多數官兵陣亡,他們仍然堅持了35天,直到援軍接管陣地為止。
日本出版的《侵華戰爭史》中記載:“第十三師團和第十一師團與中國軍隊宋希濂部在武漢激戰45日,遭到頑強抵抗,損失嚴重。”
仵老漢回憶:當時,軍事委員會全軍嘉獎三十師一七六團,並授予仵德厚及有功官兵華胄榮譽勳章。老漢說:勳章是千百萬英雄和先烈用鮮血和生命鑄成的,沒有他們,我們中國的土地將被日本侵略者占領。
我是一個幸存者,回想當時戰場上的殘酷情景,我潸然淚下。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先烈們,你們安息吧!”
仵老漢念叨著,他始終凝視著窗外,老淚掛在他的眼角,亮晶晶的。窗外是層層的、連到天邊的烏雲。但是,天邊上有一線藍天,一抹晚霞給天的盡頭抹上一層淡淡的紅色。
雖然黑夜又要來臨,但是,明天,天,可能快放晴了。
@@6.像一個老戰士舉著一支老破槍
仵老漢從1976年釋放到1986年沒領到一分錢。他說他剛回家的第一年在地裏勞動,由於掙不來工分,生活非常困難,甚至連剃頭的兩毛錢也沒有。1977年到1986年他在公社磚廠燒磚,成了勞動能手,升任助理廠長,並使磚廠扭虧為盈。
仵德厚的夫人於1975年病逝,她故於子宮癌,仵老漢的兒子帶我去她的墳上看了看,連個墓碑也沒有。墳頭快和地麵形成一個平麵了,有幾隻羊安然自得地在墳周圍吃草,原野上靜悄悄的,可以聽見羊拔草和咀嚼的聲音。仵夫人的爺爺是故宮翰林院的翰林,是清朝皇帝的老師。由於她和孫連仲將軍是同鄉,所以,經孫連仲介紹兩人在戰火紛飛的1941年結成伉儷。根據仵老漢回憶,由於戰火,他們夫婦在一起的時間沒有30天。作為夫妻,這使得仵老漢深感歉意。
仵老漢保留了僅有的夫人照片,有兩寸大小。仵夫人不愧大家閨秀,她慈眉善目地一手攬住自己的女兒。黑色肥大的破棉襖沒有遮住皇親國戚40歲的眉清目秀。可惜,這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我急忙用各種相機翻拍,盡管沒用。
仵老漢說,他1976年被釋放回到家鄉,看到兩個來接站的兒子都穿著白鞋,馬上就明白他們的母親剛剛去世。“我當時兩行熱淚流下,三人一路往家走。無話。”仵老漢說。
仵老漢的兩個兒子是非常淳樸的關中農民,他們與“少將師長”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也一點兒不像耀武揚威的“幹部子弟”。不過,我從北京風塵仆仆趕到陝西省涇陽縣龍泉鎮雒仵村,一下破爛不堪的鄉村巴士,一眼就認出了蹲在村口和一幫老農聊天的他們。因為,他們穿著我郵寄去的衣服和褲子。其中的舊襯衣就是我穿過的,褲子是北京一位民警的。北京的兩位男警察和一位女民警非常喜歡看我寫的報道,我臨行前,他們三人給我湊了1000元路費:“我們知道你為采訪仵德厚申請了三年抗戰館都沒理睬你,如今,你自費去采訪,我們支持你!”他們還給我一堆洗得幹幹淨淨的舊衣服,讓我帶給仵老漢。我感動得差點兒哭了。
仵老漢的兩個兒子穿著我郵寄去的衣服對我談起過去的日月:他們1960年從河北到陝西仵德厚家鄉去,途中路過北京站。在北京站有個賣饅頭的飯館,一次隻可以買一個。要糧票。排大隊。仵夫人說,咱們一路不易,先準備一些幹糧吧。於是,娘仨分別排隊買饅頭。排了一下午,隻剩下三個饅頭。件夫人餓著,她是母親。三個饅頭都讓饑餓難忍的哥倆兒分別吃掉了。
由於仵德厚家在許多年前屬於“地”、“富”、“反”、“壞”、“右”、“偽軍官”一類,所以,許多年前他們娘仨的窩兒沒有巴掌大。在屋裏一年四季可以看見星星,伸手就能接到雨雪是常事兒。
仵老漢家是中國農村、中國農民的一部分。改革開放以後,他家當然也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仵老漢曾於1984年至1987年任陝西省涇陽縣政協委員會的第六、七、八屆政協委員,還是當地黃埔軍校校友會的校友。仵老漢現在收入有300元,這讓他很滿足。
一望無際的莊稼地,有玉米、棉花和果樹。仵老漢一家人把我送出老遠老遠,快看不見了,老漢還伸出拐杖向我招呼,像一個老戰士舉著一支老破槍。
這就是我們的土地,這就是我們的人民。
我一邊走一邊回頭招手:“——回吧!——回!”我知道他聽不見。
我想:仵老漢這樣的人物在法國、在美國、在日本國、在英國還了得了嗎?
我真希望中國的小說、電影、電視、話劇、歌曲、教科書中有對類似仵老漢人物人生的描寫。抗日戰爭中,國民黨軍隊與侵華日軍正麵作戰,陣亡80萬人。在後來的國內戰爭中,他們雖然扮演了阻礙社會進步的角色,但是,日本投降已經快60年了,全國解放也已經半個多世紀了,這些愛國的國民黨老軍人們已經是人民的一員了。
我崇敬他們在曆史上的功績我希望再見到他們。
@@7.活著的人可以看見自己死後的榮譽
我采訪仵老漢一轉眼已經過了半年,文章發表在人民網上,由於中國還是看文字的人多,所以有些反映:
前後有數十家媒體去采訪仵德厚老人。
僅陝西省西安市就有20幾名記者組團去仵老漢家采訪了老人。
香港鳳凰衛視也去采訪了老人,仵德厚上了《冷暖人生》專題節目。
北京一家醫院給仵老漢發了信,希望免費給他治療白內障和前列腺,但是,仵老漢說年紀大了,行動不便,惟恐給別人添麻煩。
當地政府給仵老漢免費裝了一台電話,這讓仵老漢受寵若驚,感動不小。
當地政府修了一條路,一直修到仵德厚家的門口。
陝西民眾給仵德厚興建了一塊高3米的碑,正麵寫著:“抗日名將仵德厚將軍碑”。石碑背麵詳細記錄了中國人民團結抗戰的曆史及他們家鄉人物仵德厚參戰的經過。活著的仵老漢常常可以拄著拐棍走到石碑前看看自己死後的榮譽。
台兒莊抗日戰爭紀念館館長林廣俠女士親率紀念館一行人專程看望仵德厚老人,希望他能去紀念館參觀,可惜老人因身體原因無法成在“將軍碑”前行。
我采訪時,仵德厚家的房子著實破爛不堪,磚和磚之間的泥,已經風化了!
現在,世界各地有人給仵老頭子捐款,他蓋起幾間磚房!
唉!世間的事情就是難以預料,像人的命運一樣跌宕起伏。
我采訪仵德厚剛回北京時,仵老漢倒是給我來了一封信,讓我轉交一份《申請書》。
事情過了幾個月,我都不知道轉給誰。《申請書》看樣子並不反動,內容如下:“我叫仵德厚,現年93歲,家住龍泉鄉雒仵村,曾在山西霍縣王莊煤礦當就業工人17年。1975年由山西省公安廳發給轉業證,送回原籍。曾於1976年1月在涇陽縣民政局報到,經過10年仍未安置,並無生活補助,生活自理。在1984年縣上推舉我為第六屆政協委員後,由縣政協與縣委統戰部商定自1986年4月發給生活補助費52元,後經逐次增加,增至每月300元,由於年老體衰,疾病叢生,曾因睾丸炎住院兩次,加上骨折、白內障手術、前列腺炎兩次,共住院6次,花費住院費將近萬元,由於沒有醫療費,一切自負,加之今年雨水較多,住房大部漏雨,當前所有債務無法歸還,謹請領導予以補助。申請人:仵德厚謹呈2002年12月13日。”
這篇文字怎麼結尾?我不知道。我想肯定沒有結尾吧。
在臨近抗戰勝利60周年的紀念日裏我做了長期的調查:在日本侵華戰爭中與日軍拚殺過的中國將士在去年占中國人口的萬分之一,今年占十萬分之一。我給有關部門寫過信,希望善待他們。
我們不光提仵老漢,還提到老八路、老新四軍、被侵華日軍強暴過的婦女、國民黨抗戰老兵、勞工和細菌彈受害者、空襲受害者。
——他們的離去應該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了。
還不出台相應的政策,就沒有機會了。
我看,曆史的這個句號,還是讓我們這些後輩畫上吧。
1941年海口被綁走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