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來了,在那個動蕩的歲月裏!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那個小本子被造反派收走了!在造反派的棍棒麵前,我隻能哆哆嗦嗦地交出我的罪證。那是我保存23年的證據呀!那是我永遠放不下的98顆心呀!從那時起,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充滿焦慮。那時,人們把去過日本的人都叫“日本特務”,去過美國的就是“美國特務”。我隻能任命運的風把我這片落葉隨意吹蕩。
1974年,這個“死亡記錄”才終於回到我的身邊,可惜之至,頭兩頁已經永遠丟失了!
我說:“不熱愛自己民族的人們是容易讓別人當牛馬使喚的。”
我還告訴鳳先生另外的感覺:“您一生應該經曆過兩次苦難,一次是被強擄為勞工;一次就是‘文化大革命’。時至今日,好胳膊好腿的您還可以做手術,知足吧!您哪!”
鳳儀萍教授堅決反對我的說法,他分析:“侵華日軍強加到中國人民身心上的苦難,和‘文化大革命’中的苦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中國人由於不團結才促成日本侵華的一步步得逞,相反,抗日戰爭使我們中華民族團結在一起,共抵外辱,我們才取得最後的抗戰勝利。”他說:“‘文化大革命’,當然我們民眾也有責任;我們大家不是每一天都在虔誠地敬祝林彪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嗎?那他還不是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中國如果再發動‘文化大革命’恐怕不會有民眾支持了。”
鳳儀萍教授的今天我就不想多說了。他作為我國的醫學專家經常赴美國講學,他作為泌尿外科的醫生目前還工作在手術台前。他應該是一個優秀的廣州市民,他應該是廣州市的驕傲。為什麼呢?他九死一生之後再念初二,如此之堅毅,不值得表彰嗎?他存留60年的小本子——我們中國勞工在日本國的苦難記錄——應該被上海市博物館征集。難道不應該嗎?我看了鳳儀萍保存60年的小本子,那上麵記錄的全部是上海地區受難同胞的地址和姓名。我前幾年參加蘇智良教授舉辦的世界“慰安婦”會議時參觀過上海博物館。博物館太漂亮了,博物館現在惟獨缺少的就是鳳儀萍教授保存的《中國上海籍勞工被強擄日本國服苦役的苦難記錄》。
常見媒體使用這樣的話:“我們的時代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英雄在哪裏呢?
——那鳳儀萍不就操著手術刀站在我們眼皮底下嗎?
我作為研究抗戰史的學者、作家,發現目前已經沒有一所學校請經曆過抗日戰爭的老軍人、苦難餘生的勞工和被侵華日軍強暴過的婦女講學了!——學生會的同學們!再過兩年,你們這代人怕是想見到經曆過抗戰的人士,也是難了。上海市、廣州市著名的大學不少,如果是“德育在先”的話,就應該首先恭請鳳儀萍教授去講講課。哪怕是課外活動也可以。他思維清晰、記憶驚人,我采訪過的勞工中,好像隻有他有如此的狀態了。請他,不是講醫學,而是講曆史,講抗日戰爭的曆史,用他親身的經曆講我們中華民族屈辱的昨天!
我們教育出來的學生不光要數理化好,首先應該熱愛我們的祖國呀!
我問鳳教授動手術之前,收病人多少紅包?
他回答隻拿2000元工資。我心裏說:真是個書呆子!
我問鳳儀萍有沒有記者、作家采訪過他?
我問鳳儀萍給沒給大學生們講過他在日本的經曆?
鳳儀萍說:都沒有。我感到奇怪。
鳳先生說:我會講的,我不但要把我的經曆告訴更多的中國年輕人,為死難的勞工們討還血債,我還要起訴日本政府及相關日本國企業。
他一生想入黨,可還沒入成。我想去采訪他們的黨委書記他不讓我去。
鳳先生是我的長輩,可是,當著我的麵他落了數次眼淚。
一次,是講起他慈祥的母親。母親至死也不知他失蹤的原因。
一次,是在抗日戰爭紀念館勞工照片的前麵。他在我麵前哽咽、抽泣,空氣都凝固了。
一次,是麵對康健律師拿出的當年日本國的《中國勞工名簿》。因為有他,也有大家。
鳳儀萍先生告訴我,他內心世界永遠放不下的,就是這98顆心。
@@4.勞工、教授、廣場、國旗
鳳儀萍先生要回廣州了,我約他在最後一天到天安門廣場再看升國旗的儀式,鳳先生欣然同意。我早早開車去賓館接鳳先生,再把汽車停放在曆史博物館北麵的停車場裏。從曆史博物館正麵穿行,我們走進天安門廣場。
天安門廣場上已經有幾千人在等待升國旗的儀式。這時,東方一抹魚肚白已經換成朝陽噴薄欲出的鮮亮景象,沉睡的北京又要蘇醒了。一旦鮮紅的朝陽躍出地平線,升國旗的儀式就會在軍樂聲中莊嚴開始。
天安門廣場上所有人都在等待這一莊嚴的時刻。
鳳儀萍教授身穿筆挺西服,紮著領帶,皮鞋鋥亮。他對我說,為了看升國旗的儀式,一夜激動得沒有睡覺。他說他是上海人,也是廣州人,外地人到北京的機會不是很多,所以,看天安門廣場升旗儀式的機會當然也不多。鳳儀萍教授說,他是抗日戰爭的親曆者,深知一個人和國家的關係。他說,日本國對於中國的侵略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他14歲被侵華日軍強擄到日本國當勞工就是一個證明。他說,一個國家亡了,國民就成了亡國奴,成了毫無尊嚴牛馬不如的勞動工具。他說,和他一起被強擄到日本國的300名上海人,已經有98人慘死在日本國,他們已經永遠不能回到祖國的懷抱了。中國隻有強大了,我們中國人才能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我們才能揚眉吐氣地做人。鳳儀萍教授說,今天,在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之下,我們中國人已經可以堂堂正正地挺直腰板麵對世界了,我們今天的社會已經和剛剛解放時不能相比較了,我們今天的一切已經不能和我們在日本國牛馬不如的勞工生活相比較了。
軍樂隊開始演奏了,朝陽把金色的光撒滿大地。
中國人民解放軍儀仗隊手握鋼槍和閃亮的軍刀,以整齊劃一的步伐,從天安門前金水橋穿過,向天安門廣場正步走來。天安門廣場上充滿莊嚴肅穆和歡快的氣氛。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觀看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軍隊。
所有人都仰頭向冉冉升起的國旗行注目禮。
鳳儀萍教授忽然哭了起來。廣場上隻見他一個人在嚶嚶地哭,上氣不接下氣。我撫著他起伏的肩膀安慰他,我可以理解這位抗日戰爭經曆者的一切感受:他看見了我們的旗幟,看見了我們的軍隊,又想起那些死在異國他鄉的同胞們。
望著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我在心裏默默地祈禱:
中國,你更加強大吧!在抗戰中無數死難的中國人都期望你呢!
祖國,我祝福你。
國旗,我向你致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