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的第二天,他才和朋友在館子裏吃了中飯回到行裏

去,見老四皺了眉頭和一個工人模樣的人在談話。“老三,說老

五染了時疫,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晨瀉過了好幾十次,指上的螺

也已癟了。這是老五的鄰居,特地從浦東趕來通報的。”他才除

了草帽,就從老四口裏聽到這樣的話。

“哦,”他一壁回答,一壁脫下長衫到裏間去掛。

白馬湖之冬

“那麼,你先回去,我們就派人來。”他在裏間聽見老四送

浦東來人出去。

立時,行中夥友們都失了常度似地說東話西起來了。“前天

還好好地到此地來過的。”張先生說。

“這時候正危險,一不小心……”在打算盤的王先生從旁加

入。

老四一進到裏間,就神情淒楚地:“說是昨天到上海來,

買了二塊錢的鴉片去。——大概就是我給他的錢吧——因肚子餓

了,在小麵館裏吃了一碗麵,回去還自己煎鴉片的。到夜飯後就

發起病來。照來人說的情形,性命恐怕難保的了。事已如此,非

有人去不可。我也未曾去過,有地址在此,總可問得到的。你也

同去吧。”

“我不去!”

“你怕傳染嗎?自己的兄弟呢。”老四瞠了目說。

“傳染倒不怕,我在家裏的時候,已請醫生打過預防針了

的。實在怕見那種淒慘的光景。我看最要緊的,還是派個人去,

把他送入病院吧。”

“但是,總非得有人去不可。你不去,隻好我一個人

去。——一個人去也有些膽小,還是叫吉和叔同去吧,他是能幹

的,有要緊的時候,可以幫幫。”老四一邊說一邊急搖電話。

果然,他吉和叔一接電話就來,老四立刻帶了些錢著了長衫

同去了。他隻是懶懶地靠在沙發上目送他們出門。行中夥友都向

第一輯

他凝視,那許多驚訝的眼光,似乎都在說他不近人情。

他也自覺有些不近人情起來,自恨自己怯弱,沒有直視苦難

的能力,卻又具有著對於苦難的敏感。身子雖在沙發上,心已似

飛到浦東,一味作著悲哀的想象:“老五此刻想瀉得乏力了,眼

睛大約已凹進了,據說霍亂症一瀉肉就瘦落的。——不,或者已

氣絕了。……”

他用了努力把這種想象壓住,同時卻又因了聯想,紛然地回

憶起許多往事來:記到兒時兄弟在老屋簷前怎樣玩耍,母親在日

怎樣愛戀老五,老五幼時怎樣吃著嘴講話討人歡喜,結婚後怎樣

不平,怎樣開始放蕩,自己當時怎樣勸導,第一次發梅毒時,自

己怎樣得知了跑到拱宸橋去望他,怎樣想法替他擔任籌償舊債。

又記到自己幼時逢大雷雨躲入床內,得知家裏要殺雞,就立即逃

避,看戲時遇到《翠屏山殺嫂》等戲要當場出彩,預先俯下頭

去,以及妻每次生產時,不敢走入產房,隻在別室中悶悶地聽著

妻的呻吟聲默禱她安全的光景。又記到二十五歲那年母親在自己

腕上氣絕時自己的難忍,五歲愛兒患了肺炎將斷氣時雖嘶了聲叫

“爸爸來,爸爸來”,自己不敢近去抱他,終於讓他死在妻懷裏

的情形。種種的想象與回憶,使他不能安坐在沙發上。他悄然地

披上長衣,拿了草帽無目的地向外走去。見了路上的車水馬龍,

愈覺著寂寥,夕陽紅紅地射在夏布長衫上,可是在他卻時覺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