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彈
蘭芳姑娘跟了我弟婦四太太到上海來,正是我長女吉子將遷柩
歸葬的前一個月。她是四太太親戚家的女兒,四太太有時回故鄉小
住,常來走動,四太太自己沒有兒女,也歡迎她作伴,因此和我家
吉子滿子成了很熟的朋友。尤其是吉子,和她年齡相仿,彼此更莫
逆。吉子到上海以後,常常和她通信。她是早沒有父親的,家裏有
老祖父、老祖母、母親,還有一個弟弟,一家所靠的就是老祖父。
今年她老祖父病故的時候,吉子自己還沒有生病,接到她的報喪
信,曾為她歎息:
“蘭芳的祖父死了,蘭芳將怎麼好啊!一家有四五個人吃飯,
叫她怎麼負擔得起!”
這次四太太到故鄉去,回來的時候蘭芳就同來了。我在四弟家
裏看見她。據她告訴我,打算在上海小住幾日,於冬至前後吉子遷
柩的時候跟我們家裏的人回去,順便送吉子的葬。從四太太的談話
裏知道她家的窘況,求職業的迫切,看情形,似乎她的母親還托四
白馬湖之冬
太太代覓配偶的。“三伯伯,可有法子替蘭芳薦個事情?蘭芳寫
寫據說還不差,吉子平日常稱讚她。在你書局裏做校對是很相宜
的。”四太太當了蘭芳的麵對我說。
“女子在上海做事情是很不上算的。我們公司裏即使薦得進
去,也隻是起碼小職員,二十塊大洋一月,要自己吃飯,自己住房
子,還要每天來去的電車錢,結果是賠本。對於蘭芳有什麼益處
呢?”我設身處地地說。
“那麼,依你說怎樣?”四太太皺起眉頭來了。“蘭芳已二十
歲了吧,請你替她找個對手啊!做了太太,什麼都解決了。哈
哈!”我對了蘭芳半打趣地說。“三伯伯還要拿我尋開心。”蘭芳
平常也叫我三伯伯。“我的誌願,吉子姐最明白,可惜她現在死去
了。我情願辛苦些,自己獨立,隻要有飯吃,什麼工作都願幹,到
工場去當女工也不怕。”
“她的親事,我也在替她留意,但這不是一時可以成功的,還
是請你替她薦個事情吧。她如果做事情了,食住由我擔任,賠本不
賠本,不要你替她擔心。”四太太說。
“事情並不這樣簡單。從這裏到老三的店裏,電車錢要二十一
個銅板,每日來回兩趟,一個月就可觀了;還有一頓中飯要另想
法子。——況且商店都在裁員減薪,薦得進薦不進,也還沒有把
握。”這次是老四開口了。四太太和蘭芳麵麵相覷,空氣忽然嚴重
起來。“且再想法吧,天無絕人之路。”我臨走時雖然這樣說,卻
感到沉重的負擔。近年來早不關心了的婦女問題,家庭問題,女子
第一輯
職業問題等等,一齊在我胸中浮上。坐在電車裏,分外留意去看女
人,把車中每個女人的生活來源來試加打量,在心裏瞎猜度。
吉子遷葬的前一日,家裏的人正要到會館去作祭,蘭芳跑來
說,四太太想過一個熱鬧的年,留她在上海過了年再回去。她明天
不預備跟我們家裏的人同回去送葬了,特來通知,順便同到會館裏
去祭奠吉子一次,見一見吉子的棺材。
從會館回來,時候已不早,妻留她宿在這裏,第二天,家裏的
人要回鄉去料理葬事,隻我和滿子留在上海,滿子怕寂寞,邀她再
作伴幾天。她勉強多留了一夜。第三天早晨我起來的時候,已不見
她,原來她已冒雨雇車回四太太那裏去了。吃飯桌上擺著一封貼好
了郵票的信,據說是因為天雨,又不知道這一帶附近的郵筒在哪
裏,所以留著叫滿子代為投入郵筒的。
“在這裏作了一天半的客,也要破工夫來寫信?”我望著信封
上娟秀的字跡,不禁這樣想。信是寄到杭州去的,受信人姓張,照
名字的字麵看去,似乎是一個男子。隔了一二天,我有事去找老
四,一進門,就聽見老四和四太太在談著什麼“電報”的話。桌子
上還擺著電報局的發報收條。
“打電報給誰?為了什麼事?”我問。
“我們自己不打電報,是蘭芳的。”四太太說。
“蘭芳家裏出了什麼事?”我不安地向蘭芳看。老四和四太太
卻都帶著笑容。
“三伯伯,你看,昨天有人來了這樣一個電報,不知是誰開的
白馬湖之冬
玩笑?”蘭芳從衣袋裏摸出一張電報來,電文是“上海×××路
××號劉蘭芳,母病,速轉杭州回家”,不具發電人的名字。
“母親沒有生病嗎?”我問蘭芳。
“前天她母親剛有信來,說家裏都好,並且還說如果喜歡在上
海過年,新年回來也可以,昨天忽然接到了這樣的電報。問她,她
說不知道是什麼人打的。叫她從杭州轉,不是繞遠路嗎?我不讓她
去,不好,讓她去,也不放心。後來老四主張打一個電報到她家
裏去問個明白。回電來了,說家裏並沒有人生病。你道蹊蹺不蹊
蹺?”素來急性的四太太滔滔地把經過說明。
“一個電報變成三個電報了,電報局真是好生意。”老四笑著
說。
“那麼打電報來的究竟是誰呢?”我問蘭芳。
“不知道。”蘭芳說時頭向著地。
“電報上的地址門牌一些不錯,如果你不告訴人家,人家會知
道嗎?你到此地以後天天要寫信,現在寫信寫出花樣來了。幸而那
個人在杭州,隻打電報來,如果在上海的話,還要釘梢上門呢。我
勸你以後少寫信了。”四太太幾乎把蘭芳認作自己的親生女,忘記
了她是寄住著的客人了。
蘭芳赧然不作聲。
“蘭芳做了被人追逐的目標了。這打電報的人,前幾天一定還
在杭州車站等著呢。等一班車,不來,等一班車,不來,不知道怎
樣失望啊。這樣冷的天氣,空跑車站,也夠受用了。”我故意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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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岔開,同時記起前幾天看見的信封上的名字來。“杭州,姓張,
一定是他了。”這樣想時,暗暗感到讀偵探小說的興味。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和滿子談起電報的故事。從滿子的口頭知
道蘭芳和那姓張的過去幾年來的關係,知道姓張的已經是有妻有女
兒的人了。
“這電報一定是他打來的。蘭芳前回住在這裏,曾和我談到夜
深,什麼要和妻離婚咧,和她結婚咧,都是關於他的話。”滿子
說。
我從事件的大略輪廓上,預想這一對青年男女將有嚴重的糾
紛,無心再去追求細節,作偵探的遊戲了,深悔前幾次說話態度的
輕浮。
星期日上午,滿子和鄰居的女朋友同到街上去了,家裏除娘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