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氣氛的回憶
前後約二十年的中學教師生活中,回憶起來自己覺得最像教
師生活的,要算在×省×校擔任舍監,和學生晨夕相共的七八
年,尤其是最初的一二年。至於其餘隻任教課或在幾校兼課的幾
年,跑來跑去簡直鬆懈得近於幫閑。
我的最初擔任舍監是自告奮勇的,其時是民國元年
(1912),那時學校習慣把人員截然劃分為教員與職員兩種,
教書的是教員,管事務的是職員,教員隻管自己教書,管理學生
被認為是職員的責任。飯廳鬧翻了,或是寄宿舍裏出了什麼亂子
了,做教員的即使看見了照例可“顧而之他”或袖手旁觀,把責
任委諸職員身上。而所謂職員者又有在事務所的與在寄宿舍的之
分,各不相關。舍監一職,待遇甚低,其地位力量易為學生所輕
視。狡黠的學生竟膽敢和舍監先生開玩笑,有時用粉筆在他的馬
褂上偷偷地畫烏龜,或乘其不意把草圈套在他的瓜皮帽結子上。
至於被學生趕跑,是不足為奇的。舍監在當時是一個屈辱的位
白馬湖之冬
置,做舍監的怕學生,對學生要講感情。隻要大家說“×先生和
學生感情很好”,這就是漂亮的舍監。
有一次,×校舍監因為受不過學生的氣,同校長辭職了,一
時找不到相當的替人。我在×校教書,頗不滿於這種情形,遂向
校長自薦,去兼充了這個屈辱的職位。這職位的月薪記得當時是
三十元。
我有一個朋友在第×中學做教員,因在風潮中被學生打了一
記耳光,辭職後就抑鬱病死了。我任舍監和這事的發生沒有多
日,心情激昂得很,以為真正要作教育事業須不怕打,或者竟須
拚死,所以就職之初就抱定了硬幹的決心:非校長免職或自覺不
能勝任時決不走,不怕挨打,凡事講合理與否,不講感情。
×校有學生四百多人,我在×校雖擔任功課有年,實際隻教
一二班,差不多有十分之七八是不相識的。其中年齡最大的和我
相去隻幾歲。當時輕視舍監已成了風氣,我新充舍監,最初曾受
到種種的試煉。因為我是抱了不顧一切的決心去的,什麼都不計
較,凡事皆用坦率強硬的態度去對付,決不遷就。在飯廳中,如
有學生遠遠地發出“噓噓”的鼓動風潮的暗號,我就立在凳子上
去注視發“噓噓”之聲的是誰?飯廳風潮要發動了,我就對學生
說:“你們試鬧吧,我不怕。看你們鬧出什麼來。”人叢中有人
喊“打”了,我就大膽地回答說:“我不怕打,你來打吧。”學
生無故請假外出,我必死不答應,寧願與之爭論至一二小時才
止。每晨起床鈴一搖,我就到齋舍裏去視察,如有睡著未起者,
第二輯
一一叫起。夜間在規定的自修時間內,如有人在喧擾,就去幹涉
製止,熄燈以後見有私點洋燭者,立刻趕進去把洋燭沒收。我不
記學生的過,有事不去告訴校長,隻是自己用一張嘴和一副神情
去直接應付。每日起得甚早,睡得甚遲,最初幾天向教務處取了
全體學生的相片來,一疊疊地擺在案上,像打撲克或認方塊字似
的一一翻動,以期認識學生的麵貌名字及其年齡籍貫學曆等等。
我在那時頗努力於自己的修養,讀教育的論著,翻宋元明的
性理書類,又搜集了許多關於青年的研究的東西來讀。非星期日
不出校門,除在教室授課的時間外,全部埋身於自己讀書與對付
學生之中。自己儼然以教育界的誌士自期,而學生之間卻與我以
各種各樣的綽號。當時我的綽號,據我所知道的,先後有“閻
羅”“鬼王”“戇大”“木瓜”幾個,此外也許還有更不好聽
的,可是我不知道了。
我的做舍監原是預備去挨打與拚命的,結果卻並未遇到什
麼,一連做了七八年。到了後來什麼都很順手,差不多可以“無
為臥治”了。事隔多年,新就職時那種緊張的氣氛,至今回憶起
來還能大概在心中複現。遇到老學生們也常會大家談起當時的舊
事來,相對共笑。
白馬湖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