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畏友弘一和尚(1 / 1)

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近十年,他的一言一

行,隨在都給我以啟誘。出家後對我督教期望尤殷,屢次來信都勸

我勿自放逸,歸心向善。

佛學於我向有興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遠沒有建築成就。平

日對於說理的經典,有時感到融會貫通之樂,至於實行修持,未能

一一遵行。例如說,我也相信惟心淨土,可是對於西方的種種客觀

的莊嚴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報應是有的,但對於修道者所宣

傳的隔世的奇異的果報,還認為近於迷信。關於這事,在和尚初出

家的時候,曾和他經過一番討論。和尚說我執著於“理”,忽略了

“事”的一方麵,為我說過“事理不二”的法門,我依了他的諄囑

讀了好幾部經論,仍是格格難入。從此以後,和尚行腳無定,我不

敢向他談及我的心境。他也不來苦相追究,隻在他給我的通信上時

常見到“衰老浸至,宜及時努力”“珍重”等泛勸的話而已。

自從白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後,和尚曾來小住過幾次,多年來

白馬湖之冬

闊別的舊友複得聚晤的機會。和尚的心境已達到了什麼地步,我當

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卻仍是十年前的老樣子,牢牢地在固步中封止

著。和尚住在山房的時候,我雖曾虔誠地盡護法之勞,送素菜,送

飯,對於佛法本身卻從未說到。

有一次,和尚將離開山房到溫州去了,記得是秋季,天氣很

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覽白馬湖風景。在船中大家鬧談,話題忽然觸

到蕅益大師。蕅益名智旭,是和蓮池、紫柏、憨山同被稱為明代四

大師的。和尚於當代僧人則推崇印光,於前代則佩仰智旭,一時曾

顏其住室曰旭光室。我對於蕅益,也曾讀過他不少的著作。據靈峰

宗論上所附的傳記,他二十歲以前原是一個竭力謗佛的儒者,後來

發心重注《論語》,到《顏淵問仁》一章,不能下筆,於是就出家

為僧了。在傳下來的書目中,他做和尚以後曾有一部著作叫《四書

蕅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終於沒有見到。這回和和尚談來談

去,終於說到了這部書上麵。

“《四書蕅益解》前幾個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

快讀過一次。”和尚說。

“蕅益的出家,據說就為了注‘四書’,他注到《顏淵問仁》

一章據說不能下筆,這才出家的。《四書蕅益解》裏對《顏淵問

仁》章不知注著什麼話呢?倒要想看看。”我好奇地問。

“我曾翻過一翻,似乎還記得個大概。”

“大意怎樣?”我急問。

“你近來怎樣,還是惟心淨土嗎?”和尚笑問。

第四輯

“……”我不敢說什麼,隻是點頭。

“《顏淵問仁》一章,可分兩截看。孔子對於顏淵說:‘克己

複禮’。隻要‘克己複禮’本來具有的,不必外求為仁。這是說

‘仁’是就夠了,和你所見到的惟心淨土說一樣。但是顏淵還要

‘請問其目’,孔子告訴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

禮勿動’,這是實行的項目。‘克己複禮’是理,‘非禮勿視’等

等是事。所以顏回下麵有‘請事斯語矣’的話,理是可以頓悟的,

事非腳踏實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應,才是真實工夫,事理本來是

不二的。——蕅益注《顏淵問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記得是如

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說。

“啊,原來如此。既然書已出版了,我想去買來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溫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給你吧。”

和尚離白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書蕅益解》寄來了,書麵

上仍用端楷寫著“寄贈尊居士”“弘一”的款識。我急去翻《顏淵

問仁》一章。不看猶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來。

原來蕅益在那章書裏隻在“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下麵注著

“僧再拜”三個字,其餘隻錄白文,並沒有說什麼,出家前不能下

筆的地方,出家後也似乎還是不能下筆。所謂“事理不二”等等的

說法,全是和尚針對了我的病根臨時為我編的講義!

和尚對我的勸誘在我是終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懷的是這一段

故事。這事離現在已六七年了,至今還深深地記憶著,偶然念到,

感著說不出的悵惘。

白馬湖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