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國慶前夕,在孩子們的陪伴下才得以探視久別的家鄉——臨潼區馬額塬上的廟上劉村。老屋已牆倒屋塌,在堂侄家休息片刻後,堂侄扛著椅子,伴我到村前墓地。坐在父母墓前,我思緒萬千,往事曆曆在目。
一 降生“救母。”
我是父母的獨生子,之前有十個姐姐,但隻有三個長大成人,一個弟弟,少時夭亡。大姐名停,是父母望停止生女兒之意,二姐名招弟,在召喚弟弟,三姐名饒,顯然已流露出總生女孩的無奈,求上蒼饒了他們吧。在求饒三年之後,我降生之前,母親已采取了兩個措施,一是答應父親可娶二房,以便為劉家延續煙火;二是暗自采購了大量煙土,以便在生下女兒後,立即自盡。通常人家在新生兒降生前,總是為歡樂的氣氛所圍繞,但劉家此時卻充滿著一種悲壯的氣氛。預產期又為閏二月,百年不遇的閏二月,又給不安的氣氛增添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色彩。為了緩和家中的氣氛,父親把母親的親妹請來。姨媽心靈手巧,懂得一些接生術。
1917年農曆閏二月二十五日,終於迎來了新生兒的降生,隨著新生兒的第一聲哭啼,姨媽高興地喊道“是個男孩”,家中一下子是那麼的歡樂。人們注意到院子中的樹木開花了,田中的麥苗長得特別綠油油,就連關中平原上這年也特別風調雨順,萬物茂盛。
父親懂得一點相術,看到白白胖胖的兒子,趕緊取出珍藏的《易經》。這年是巳蛇之年,兒子又生於辰龍時刻。龍蛇為神,一稱兒子的命,重達五兩一錢,比自己至今算過的親朋好友的命都重。脫口而出:“天上神仙下凡到我家,是我一生樂善好施,修橋鋪路積來的運氣。”隨即給兒取名“積運”。這個名字一直叫到上中學前,母親給取名“邦顯”所代替。
父親立即趕赴驪山老母處,一則還願,二則從驪山老母手裏求取護身寶符——一條代銅錢標記的項圈。這個項圈我足足帶了13年,比一般兒童足足多帶12個月。
二 快樂的少年
我在父母嗬護、姐姐關照下,快樂的成長於一個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農家。
父親耕種家中的37畝田地,母親在家裏紡線織布。
家裏的院落,具有陝西關中典型的房屋布局,卻又透露出經濟拮據的痕跡。莊基寬三丈(合10米),長十四丈(合46.8米),南北走向;門房三間顯得高大威嚴,往裏是六間廈房,即戲稱陝西十大怪的“房屋半邊蓋”。後院因蓋不起上房,就用多年長成的參天大樹保持整個莊園的平衡,免得院落前重後輕。
這一溜廈房,反而給中院留下充分的空間,使得母親的紡線織布能夠不出大門就可以施展開來。
從我的記憶起,母親總是紡線、紡線。為了節省燈油,母親練就了一手摸黑紡線的本領。當我一覺醒來,仍然聽到母親紡車的旋轉聲。這紡線聲轉換為我們全家體麵的新衣,這紡線聲可補貼家中的油、鹽、醬、醋。
棉線變成棉布,中間要經過一道叫“經線”的工藝,通過這道工藝,把棉線做成土布的經線。一卷布匹有多長,經線就有多長。我家廈房一邊六丈長的院子,足夠母親做經線用。
農村孩子玩具少,經線現場就成為孩子們繞著跑圈、嬉戲的最好地方,十分熱鬧。
有一次,大姐、三姐正幫著母親經線,我跑著跑著餓了,就到一旁灶房取饃吃。為了防老鼠偷饃,饃籠一般都掛得較高。在我搬凳子拿饃的過程中,無意弄出了響聲,隻聽大姐在院子喊道:“媽,狗在偷饃吃呢!”我聽了好生氣,就去廝拉大姐,並喊:“媽,大姐罵人哩,你咋不管?”大姐一看我惱怒,一時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三姐聰明,機智過人,她笑著說:“媽呀,剛才咱家黃狗在門樓口,嘴裏噙了個啥東西,我大姐是趕黃狗呢!”氣氛才緩和下來,不料大姐又沒頭沒腦地補充了一句:“我明明聽見是灶房裏響動!”
母親把我抱在懷裏,笑著說:“你大姐雖聽灶房響,但真是趕門樓口的狗呢!”於是姐弟們都笑了起來。
父親除耕種好莊稼之外,特別愛好種樹與短途旅遊。
在村前的田地裏,父親栽植了一大片柿子樹,有板柿、牛心和火晶等品種。柿子樹不是直接根生,而是對一種叫做軟棗的樹嫁接形成。父親教我接枝方法,常常在同一棵樹上,接上好幾個品種。板柿扁平成熟時呈黃色。牛心立體感特別強,類似牛的心髒,成熟時鮮紅,味道特別甜美,但結果率很低。火晶枝繁,果實累累。紅紅的火晶結成一樹紅色,煞是好看。在收獲季節,每當我幫父親收摘柿子,並贈送親朋好友時,覺得特別開心。
馬額塬位於驪山山脈的北麓,從山上流出的兩條河——溪河與零河,幾乎從西、東、北三麵將馬額塬包圍起來。父親認為馬額塬是塊風水寶地,常帶上我到塬上各處走走,觀看槐樹劉村一顆東漢皇帝劉秀拴馬的千年古槐,門村趙國名相藺相如的墓地。越過溪河,看劉邦、項羽相鬥的鴻門宴遺址,及寵妲己而失江山的殷紂王墳塚。
馬額四周,有幾個當地有名的集市,南有馬額集,東有鐵爐集,北有零口集,西有新豐集。在童年時,父親總是把我駕到他的脖子上,觀看集市上的萬千景象,我了解曆史,觀察社會,差不多是從騎父親脖項上開始的。
1923年,我的小舅父陳江湖到一個叫五先生的老師辦的私塾,拜讀四書五經。私塾距我家僅約二華裏,小舅父就吃住在我們家。那時,讀私塾以背誦為主,我覺得舅父口中念念有詞,十分有趣,就纏著舅父教我。舅父找了一本《三字經》做教材,母親坐在一旁做針線活。課程安排是每晚學一頁,每頁教三遍後,叫我自己去背誦。有好多次,每當我背誦中打絆子時,母親會在一旁提醒。一個月下來。我和母親都能背過三字經。母親讚揚我愛學習,記性好。我和舅父都為母親的記憶力所吃驚,因為母親從來沒有讀過書。母親原名“織娃”。我後來給母親改名為智娃。母親不但布匹織得好,更有高智慧。
在我十歲那年,母親向父親提議說,“招弟和饒都慢慢長大了,提親的人越來越多。我思謀,如果有個好人家,就給她們定了親。定親的財禮存下來,供積運兒讀書用。”
父親一百個同意,並在廈房的最北端,隔出一間做倉庫,專門用來存貯糧食。糧食貯存在大缸裏,半截缸埋於地下,這種方法可使糧食存放多年而不生蟲。
有一年夏天,父親在修理倉庫的北牆時,恰巧來人看到了這個倉庫。父親隱約覺得此人當時有著異樣表情,為了防範萬一,就在倉庫內壁牆上,排了一層木板,果然在某一天夜深人靜時,睡夢中的父親宛然聽到了木板被撞擊的聲音。他迅速穿好衣服,提上土槍上了房,爬在北牆的女兒牆後,認出打洞的人就是那天來窺視的人。既然熟人做賊不宜重傷,父親就有意在房上造出響動,賊人聽到後,迅速通過後院樹木,欲翻牆逃去。就在賊人爬向牆頭的瞬間,父親扣動了土槍的扳機,子彈朝賊人的身體上方飛去。既達到了向賊人警告,又不傷其身體。隻聽咕咚一聲,賊人跌落在牆外。數日後,父親借故到賊人家中進行探望,看到隻是輕微摔傷。
對於土匪,父親就毫不留情,民國十八年的關中大旱中,土匪橫行。父親與他的堂弟兩家,聯手抗擊土匪。兩家的槍聲輪流響起,鎮得土匪終究沒能進入兩家進行搶劫。
父親的身教,使我逐步懂得,勇敢才能戰勝邪惡,但戰勝過程中,又要十分講求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