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遁(313-366)字道林,本姓關,陳留(今河南開封市)人,或曰河東林慮(今河南省林縣)人,是東晉高僧,般若學五家七宗之一的即色宗代表人物。支遁的家世史籍闕載,我們隻知道他本世家子弟,適逢亂世,先遊於山林,“隱居餘杭山,深思《道行》之品,委曲《慧印》之經。”(《高僧傳》本傳)二十五歲出家。先在吳(今江蘇省蘇州市)白馬寺修道,因注《莊子》,作《逍遙遊論》,彌聲士林,在清談場上騁舌。後在吳立支山寺,作八關齋,並采藥遊樂山水。又欲移入剡,因謝安招,又與王羲之交遊,留住靈嘉寺,不久投跡剡山(今浙江嵊縣)立沃洲小嶺寺行道,跟隨學道者常百餘人。晚年移駐石城山(今浙江省紹興東北),立棲光寺,遊心禪苑。晉哀帝即位,慕其德音,頻招入京,止於東安寺。淹留京師將近三載,上書哀帝告辭歸山,終於餘姚山塢中,並葬於此,名士郗超為之作序傳,史學家袁宏為之作銘讚,周曇寶為之作誺文,深受士林欽敬。
支道林是一個具有高僧與名士雙重身份的人,在僧俗兩界都有很大影響。他貫通儒、道、釋各家,尤其是闡釋佛理,明顯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因此為聽眾所喜聞,是佛教中國化的重要人物。他雖然外貌很不雅觀,但是才氣縱橫,論辯迅疾,辭采華茂,為士林與僧人共戴。他在東晉名士中交遊廣泛,與眾名士重臣王洽、王濛、劉惔、殷浩、許詢、孫綽、郗超、王敬仁、何次道、謝安、王羲之、袁宏等過從甚密,特別是他在京城瓦官寺等處講《維摩詰經》等大乘佛經,宣傳居士思想,聽眾中就有許多名士達官權要,而支道林與許詢一為法師,一為都講的精彩演說,令人喜悅驚絕,因此對佛教在士林的傳播貢獻甚大。他是一個很有獨特個性的人物,可以說是高僧中名士的傑出代表,其主要特征有以下五個方麵:
第一,遊於三教。支道林對儒、道、釋三家均有很高的造詣,而且努力溝通融合,促進了佛教的中國化進程,也給傳統的玄學注入了新的生機。道林於儒,曆代鮮有人言。其實,他的儒學根基不淺。我們可以在他的文章詩歌中,隨處看到他運用儒家經典中的文字典故。如他的《上哀帝書》:“洋洋大晉,為元亨之宇。”“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前者的“元亨”來自《周易》,後者是孔子的原話,出自《論語》。他甚至在言談中脫口而出的也是儒家經典中的文句:“支道林造《即色論》,論成,示王中郎(王坦之),中郎都無言。支曰:‘默而識之乎?’”(《世說新語·文學》)其言自然是孔子成語。如此爛熟,可見其對儒家典籍的修為,加之以特別出眾的領悟能力,其於儒學可謂登堂入室者矣。我們在他的《釋迦文佛像讚》中,可以看到他以儒家的仁義道德來歌頌佛祖,簡直就是以儒釋佛。他還深於儒家的人倫之理。“支道林喪法虔之後,精神隕喪,風味轉墜。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輟弦於鍾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餘其亡矣!’卻後一年,支遂殞。”這種篤於同學之深情,儒門中遺教也。
他在玄學修養上也是名士翹楚。以清談才能而言,他與當時最負盛名的殷浩互有短長,不相上下。殷浩長於《才性》之學,而支遁諳於《莊子》之學。謝安認為支遁之玄學超過嵇康:“郗嘉賓(郗超)問謝太傅:‘林公談何如嵇公?’謝雲:‘嵇公勤著腳,裁可得去耳。’又問:‘殷(殷浩)何如支?’謝曰:‘正爾有超拔,支乃過殷。然亹亹論辯恐殷欲製支。’”(《世說新語·品藻》)這樣的評價應該是有道理的,將支遁的玄談才能與殷浩並列,已經屬於東晉最高水平,自是無疑。孫綽《道賢論》將七位道人擬配“竹林七賢”,其中就是把道林與向秀相配,可見其玄學水平超出嵇康不是謝安一人的看法。自“竹林七賢”開始,玄學從重《老》轉向重《莊》,但是《莊子》之學,經向秀、郭象注釋後,鮮見新的發展。“《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鑽味,而不能拔理於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義於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後遂用支理。”(《世說新語·文學》)玄學在東晉之初,延續西晉的老調重彈,徒騁口舌之才。至支道林出來,以儒、道、釋兼通之才闡釋《莊子》,注《莊子》,作《逍遙遊論》,超越向、郭之學,才使玄學獲得生機,一時成為士林清談的宗主。名士王濛感歎道林:“尋微之功,不減輔嗣(王弼)。”(《世說新語·賞譽》;《高僧傳》亦記錄此語,“尋微”作“造微”,意同)
支道林在佛學方麵,著述甚豐。他辨析分判三乘之異同,不僅宣講,也作有《辯三乘論》。(《出三藏記集》卷十二、《大唐內典錄》卷三均有著錄,已佚)他對當時人們疑惑的問題也有辨疑析難之功。俗稱《大品》的《放光般若經》與名稱《小品》的《道行般若經》之間的關係,時人以為既然詳略不同,那麼應該是佛涅槃後從“大品”鈔出“小品”。支道林作《大小品對比要鈔》進行比較,然後又作《大小品對比要鈔序》闡述兩者關係,使迷惑眾人的疑難釋然。作《妙觀章》(現在殘存的《即色遊玄論》可能是其中的一部分),闡述“色空”之理,解說般若性空:“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複異空。”表明物質世界(“色”)沒有自性,故本質上是空的;但是畢竟為色,因此與“空”並不完全相同。他還注《安般守意經》《四禪》等佛教經典,作《道行旨歸》《聖不辯知論》,屬於三藏中的“論”,係統闡述自己的佛學主張,以時間先後言,也是我國僧人自造佛論之先驅。與漢末魏初的《理惑論》比較,自然晚了許多,但是《理惑論》畢竟隻是談釋家與儒、道的異同,並不是專門的佛學“論”著。與僧肇的《肇論》比較,精深自然難敵,然而時間明顯早於《肇論》。
支道林在我國思想史上的絕大貢獻在於融通三教,雖然還不是非常精密深微,但是開拓之功是不可磨滅的。他溝通儒與釋。東晉名士孫綽說:“周、孔即佛,佛即周、孔,蓋外內名之耳。”“周、孔救時弊,佛教明其本耳。”(《喻道論》)其人就是長期追隨支遁的信徒,他與許詢都自稱是道林的徒弟。道林在《與桓太尉論州符求沙門名籍書》中說:“邦亂則振錫孤遊,道洽則欣然俱萃。所以自遠而至良有以也,將振宏綱於季世,展誠心於百代。”其意雖為佛教而發,其形跡顯與儒家的有道則顯,無道則隱之理味同。《釋迦文佛像讚》雲:“夫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然則仁義有本,道德之謂也。”“導庶物以歸宗,拔堯孔之外犍,屬八德以語極,罩《墳》《索》以興典,掇道行之三無,絡聃、周以曾玄,神化著於西域,若朝暉升於暘穀,民望景而興行,猶曲調諧於宮商。”在他的陳述中,簡直儒、道、釋三家一體,沒有根本的區別。至於其《即色遊玄論》與《逍遙遊論》等都是佛教與道家思想融通的妙文,不必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