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玄遠帝王司馬昱(1 / 3)

司馬昱(320-372)字道萬,是晉元帝中宗司馬睿之少子,太和六年即位,即晉簡文帝。初(322)封琅琊王,徙封會稽王。鹹和九年(334)遷右將軍,加侍中。鹹康六年(340)進撫軍將軍,領秘書監。永和元年(345)封為撫軍大將軍,二年(346)因穆帝年幼,詔總理朝政。太和元年(366)進位丞相、錄尚書事,時稱“相王”。廢帝海西公為桓溫所廢,奉立昱為帝(371),二年因病崩,終年五十三。

司馬昱生於帝室之家,早慧,與名士過從甚密,善於清談,長於品評,風神玄遠,是皇室中最典型的名士皇帝。他文才突出,雖然文集僅五卷(已佚),但是文雅閑靜,深為士林欽敬,《文心雕龍·時序》曰:“簡文帝勃興,淵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滿玄席。澹思濃采,時灑文囿。”他還是個虔誠事佛之人,經常在宮廷講論佛法,請和尚、尼姑出入宮闈。他在玄學盛行時期成長,在桓氏左右朝政之際攝政,實在也是勉為其難,幸有謝安等人輔佐,加之名士風度為時所稱,故能鎮住飄搖的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司馬昱做皇帝之前就是譽滿士林的清談名士,他之被繼其從孫廢帝海西公司馬奕,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在名士中的影響與聲譽。他作為名士皇帝,人格特征自然有別於一般的皇帝,主要有以下一些表現:

第一,玄遠淡雅。曆代皇帝中儒雅者不少,附庸風雅者更多,但是天子的地位與職責使得他們與文士的儒雅懸隔。在朝臣麵前,他必須威嚴整肅;在大量的奏折麵前,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日理萬機;在天災人禍發生時,他隻能至少裝得心係子民,賑災救人;在內憂外患中,他又寢食難安,時刻係念社稷甚至自己的寶座與生命。總之,不管是好皇帝還是庸天子、殘暴之君,很少有飄逸玄遠的。司馬昱就是曆史上極其鮮見的這樣的皇帝。司馬昱的風度嫻雅柔順,光彩斐然:“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唯會稽王(司馬昱)來,軒軒如朝霞舉。”(《世說新語·容止》)這樣說不知有無誇張,但是司馬昱的光彩照人自是不必多加解釋。這樣的風度正是名士所標榜且不遺餘力地追求的。他是清談高手,玄言能將。

他淡乎世事,漠然處事。“晉簡文為撫軍時,所坐床上塵不聽拂,見鼠行跡,視以為佳。有參軍見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殺之,撫軍意色不說,門下起彈,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懷,今複以鼠損人,無乃不可乎?’”(《世說新語·德行》)在此可見其異於常人,淡乎世事者四:聽憑所處之處塵土覆蓋,不願以人事改變自然之狀;老鼠為人類大害,古今一也,所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乃流傳甚久的俗語,但是見老鼠行跡,不打也罷了,反而以為佳事,對除鼠害者顯露不愉快的神色,實在稀奇;不喜歡人們互相攻擊殘害,而這恰恰是社會常見,官場必不可少的現象,也是許多政治家喜歡甚至有意要創造的局麵;對不滿、很不喜歡之事,隻是臉露意色,委婉疑問(無乃不可乎)而已,並無幹涉之意。

他確實具有非常淡遠的境界。當世名士許詢以嵇康《琴賦》中語品評其曰:“‘非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簡文其人。”(《世說新語·賞譽》)“淵靜而閑止”即道出了司馬昱神韻。其出世之境,出於莊而勝於莊:“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世說新語·言語》)莊子的濠上之想與濮水之致,那是臨濠、濮而有,司馬昱更高出他的師傅一籌,竟然在皇家園林裏也能具有這種遠離塵囂的韻致,而且還有他的精妙理論:“會心處不必在遠”!這種韻致隻有陶淵明的“心遠”才能仿佛。他具備了這樣的高情遠誌,難怪萬事難縈其心,百亂無動其境,處危而不知其危,麵暴而不明其暴。

司馬昱的雅致也是很驚人的。桓溫是當時左右朝政的軍閥,覬覦之心相當明顯,實為朝廷大患。司馬昱此時為撫軍將軍,輔佐幼主,總理朝政,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謂微妙而險象環生,但是他竟然能處危不亂,若無其事,仍然保持著非常淡雅的姿態:“簡文作撫軍時,嚐與桓宣武(桓溫)俱入朝,更相讓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以朝廷所命以及皇室之尊,自然應該是司馬昱在前,但是他卻能謙讓至於在後,可能有畏懼之心,但是以淡然而不為人察的姿態現之,可見其“修養功夫”之深。桓溫也附庸風雅地以古老的“賦詩言誌”傳統,用《詩經》的成句,表示對他的“尊敬”:“伯也執殳,為王前驅。”簡文帝也不甘示弱,還以同樣的《詩經》成句來表示對桓的尊重:“所謂‘無小無大,從公於邁。’”(《世說新語·言語》)在這次“較量”中,桓溫本是底氣十足,在朝廷也是跋扈慣了,因此假裝“尊敬”也好,盛氣淩人也罷,都是遊刃有餘,隨意處之。可是司馬昱卻不同了,麵對的是有可能顛覆東晉朝廷,搶奪社稷的強敵,自己又在總理朝政,實力上略遜一籌。但是他沒有王坦之麵見桓溫時的恐懼與行為失次等言語舉措,相反舉止大方,言語儒雅,應對從容,實在也是非常難得!

第二,品評精警。人物品評仍然是清談的重要內容之一。當然,品評也與以往不完全相同。品評的範圍更廣。大凡人的相貌、才學、清談能力、品行甚至南北學術風格等都在品評之列。與西晉比較,對人物外貌的品評不那麼突出了,最重要的是才情與品行。清談方式依然是手持麈尾,以口才為上。但是稍有變化的是,似乎麈尾沒有以前那麼非有不可了,也可能是偏安江左的客觀條件所限吧;在馳騁口才的同時,也有先用筆各自寫好,然後比較優劣的,這樣同時清談的不限於主客兩人了。司馬昱非常熟悉社會上各位名士的清談特點,並予以準確的評價。《世說新語·文學》記錄有一次支道林與殷浩在簡文帝處清談的情景:相王謂二人:“可試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淵源(殷浩)崤、函之固,君其慎焉!”他深知殷浩的玄談長於才性方麵的內容,因此提醒道林小心。“支初作,改轍遠之,數四交,不覺入其玄中。相王撫肩笑曰:‘此自是其勝場,安可爭鋒!’”支道林與殷浩的清談詳情,不得而知,但是大體過程與最終結果是非常清楚的。司馬昱的提醒與預測完全正確,在清談場上馳騁不敗的支遁,在與殷浩交言才性問題時敗下陣來了。對清談人物的熟悉程度令人驚訝,而其評價也是合乎實際。他評價以前的著名玄學家說:“何平叔(何晏)巧累於理,嵇叔夜(嵇康)俊傷其道。”(《世說新語·品藻》)劉孝標注曰:“理本真率,巧則乖其致;道唯虛澹,俊則違其宗。”結合劉孝標的注,我們應該對司馬昱的品評之語,道一聲“精辟”!何晏可能過於講究辭采等技巧,因此反而妨礙了玄理的通曉明白;嵇康“師心以遣論”(劉勰語),俊彥氣盛,很富有感染力,但是於理不免有所損害,至少言激切則難免偏,語激烈而不免尖,跟心平氣和的道理顯然相去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