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林下朗月謝道韞(1 / 3)

謝道韞,名韜元,以字行。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約生於晉成帝鹹和(326-334)末年,約卒於安帝元興(402-404)後,年過七十。她父親是謝裒的長子安西將軍謝奕,謝安是其叔父,康樂公謝玄是其胞弟。其夫為王羲之之子王凝之,先後任江州刺史、會稽內史、左將軍等職。早年,在東山接受叔父謝安的教誨,深為謝安賞識。安帝隆安三年(399)孫恩破會稽,殺王凝之,後謝道韞寡居。謝道韞早有才名,而且玄談不遜男子,可以作為東晉名士中女界代表。

生活於東晉時代的謝道韞,適逢時代的風雲際會,名士風流盛行江左,江左頂極世家的出身,風流宰相叔父的長期教育以及耳濡目染,都使她沐浴了名士的風澤,成為我國曆史上最負盛名的名士才女。雖然因為史書記載的簡潔,而且所撰文集三卷也早已散佚,目前僅存數篇留世,因此很難得其詳情,但是我們隻要仔細尋味,謝道韞的閨中名士風度,林下女豪韻致,還是可以得其大略的。

其一,達人高致。達人者,明達人情事理,通達自然人事之人者也。自春秋戰國以來,賢達明智之士都在通向“達”的道路上探索,取得了許多後人可資的智慧成果。但是,真正要“達”還是需要時代的滋養與條件的提供的。在經過兩漢的一家獨尊的束縛與禁錮之後,魏晉人開始了自己求達的實踐。在經曆了建安、正始、竹林以及中朝,幾代人不懈探索積累的資源,加之東晉難得的曆史機遇,東晉士人才真正品嚐到了“達”的美味。這其中,閨中穎秀也不例外。這種與整個社會思想解放相協調的女界突破封建藩籬束縛,追求個性張揚的,前有王戎之妻:“王安豐(王戎)妻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不敬,後勿複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世說新語·惑溺》)對自己丈夫稱“卿”那是非常親昵的表現,在三綱五常的儒家禮教下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王戎的妻子卻很勇敢地這樣做了,雖然王戎自己感到有點不妥,但是她妻子不顧世俗之見與之習,不僅“卿”,而且公開稱“親卿愛卿”,真是潑辣,甚至問:“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夠通達的!再有:“王渾與婦鍾氏共坐,見武子(王濟)從庭過,渾欣然謂婦曰:‘生兒如此,足慰人意。’婦笑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王渾兄弟),生兒當不啻如此!’”(《世說新語·排調》)對著自己丈夫說,假如我嫁給了你兄弟,生的兒子會更好,這樣的玩笑,漢代人聽了會發抖的。到了東晉,謝道韞與她的前輩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也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即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即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地之中,乃有王郎!’”(《世說新語·賢媛》)我們不必去考證各位叔父輩與自己家裏同輩兄弟與王凝之的優劣比較,隻需對她這樣敢於直接非議自己丈夫,鄙薄其人的事件本身作一下思量,就足以見出謝道韞的異於常人之處。在中國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青年男女解決婚姻問題的唯一途徑,而且決不允許有異言異議的,但是生活於東晉的名士女性謝道韞敢於挑戰這樣的鐵定規矩,其膽其識,就是上千年之後的人也望塵莫及。其“達”直通現代!

謝道韞的“達”還表現在有深厚的內在修養,並在氣質、舉止、神態等方麵自然外顯的超塵拔俗、飄逸玄遠的神韻上。這裏也有一則絕好的材料:“謝遏(謝玄)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並遊張、謝二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張玄妹)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世說新語·賢媛》)兩個人的高下實際上很難比較的。張玄不服也在情理之中。濟尼的評價,道出了兩者各自的特點,以社會上比較多樣化的標準看,自然是“各有千秋”。“清心玉映”“閨房之秀”無論外貌還是持家,都是一流新婦。但是在東晉這個社會普遍追求瀟灑飄逸的名士風度的時代,濟尼的評價中高下、優劣已經相當明確了。“神情散朗”正是名士的韻致,外貌畢竟次之,神采才是名士的要素。“林下風氣”就是名士的標誌:“林下風氣其實就是名士風流的神采、韻致,它傾向於追求自然放逸,注重內在氣質與自身修養,重識鑒和才辯清談等,比之‘閨房之秀’更高出一籌,更受晉代士人的推崇。”餘嘉錫先生於此也明確說:“道韞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風氣,足見其為女中名士。至稱顧家婦為閨房之秀,不過婦人中之秀出者而已。不言其優劣,而高下自見,此晉人措詞妙處。”顯然,謝道韞雖為女流,但是她的神采完全符合社會上盛行的名士風度,而且與一般名士相比,她還是勝人一籌的。前麵引述的她對王凝之頗為不滿,而王凝之也是屬於名士的。還有一則:“江州夫人語謝遏曰:‘汝何以都不複進,為是塵務經心,天分有限?’”(《世說新語·賢媛》)道韞此言,深契名士高致。名士風流之一,精進不息,這也是他們對清談樂此不疲的重要原因之一。雖然他們幾乎天天都在清談,但是與日俱進則是每個名士都追求的境界。幾日不見,若有大進,那麼大家就會刮目相看,評價也就水漲船高;一直沒有明顯長進,那麼評價也就自然下降。既然稱“江州夫人”,說明道韞此時已經嫁到王家,回家發現兄弟的玄學修養沒有提高,因此有此評語。當麵直接道人不是,這也是東晉名士的顯著特征,大家以此互相督促,彼此並無參差隔閡。而名士在玄學清談方麵的高下,主要決定因素就是天分高低與興趣愛好。天分不是人自己所能求,因此玄學奇才受人尊敬。但是興趣愛好乃至自己素日的功夫,則是每個人自己可以左右的。若興趣在於謀利或者世務,那麼自然沒有精力與興趣去玄遠清言了。道韞所言,切中名士要害,可見其對玄學清談的熟諳程度。自然,從此品評中,我們更可以看出,道韞的興趣確實不在閨房世務中,她視玄學修養勝於功名利祿,其達人高致,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