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華
賈平凹的《高興》,是繼《秦腔》之後繼續關注當代農民工生存境遇的小說。農民工作為特定時代下的社會群體,作者在展示他們整體生存現狀的同時,將筆觸深入到他們的內心,挖掘他們內在根深蒂固的鄉土文化根源。與同時代的其他農民工題材相比,賈平凹沒有從農民和城市對立的各種外在的社會事件出發展開文學想象,而是著眼於農民工進城打工這一普遍的社會問題,追根溯源,用文學參與社會,探索農民工的人生命運和精神旨歸;通過底層視角傳達知識分子的價值判斷,從文明、人性的高度統攝正在發生著的鄉下人進城現象,使得文學超越對社會現象、曆史進程的直觀概括達到人性批判的高度。
一、問題意識與文化反思
2005年春季出版的《秦腔》中有一個細節,作者寫到清風鎮的老支書秦天義因開掘荒山而被土掩埋,人們在其下葬時竟找不到抬棺材的青壯小夥,偌大的清風鎮隻剩下婦孺老弱,清風鎮的小夥都到哪裏去了?正是基於這一現實問題的思考,也就有了《高興》最初的寫作動因。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城市化進程日益加快,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向城市轉移,象征著工業文明和後工業文明的城市文化成為主流。城鄉差距、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大批農村人口向城市遷移,成為新時代的“離土農民”。“‘離鄉離土’到了21世紀已成為不可遏製的人潮,並呈現出許多新的社會和思想特征,‘農民工’,‘打工者’已成為新的農民群體的生成”。“離土農民”是特定時代下的新的社會群體,也是特有的社會問題。用文學形式關注社會問題,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成為氣候並產生一定影響的,多發生在社會改革或社會轉型期。上世紀之初的五四時期和七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時期,就湧現出一批可貴的“問題小說”,通過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思考,表達知識分子參與社會的責任意識。用文學參與社會問題,強調文學創作者對社會現實問題的深切關注和敏銳的洞察力,並通過文學想象達到對社會問題的記錄,反思和批判。問題意識,是文學作者可貴的社會責任意識和憂患意識的一個具體表現,也是其作品永葆鮮活的法寶。
當下社會,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城市化進程的擴大,各種社會問題紛紛凸顯,農民工問題就是其中之一。“大量失去土地的農民流入城市以後,給城市帶來農耕文明的意識形態和社會生活方式的信息,他們影響著城市;相反,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以其強大的輻射能量不斷改變著他們的思維習慣,在相當長的時期裏,都會成為最有衝突性的文學藝術表現”。賈平凹新作《高興》就是通過文學參與社會的方式,關注這樣一群離土農民的現實生存問題。賈平凹筆下的人物是一群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拾荒者。他們“既沒技術,又無資金,又沒城裏人承攜”,隻能像“祥子”一樣在城市尋找類似土地一樣穩定可靠的生產資料,做著城裏人“視而不見,見而不理”的收破爛工作,文本中的主人公大都生活貧窮,掙錢是他們城市生活的目的,垃圾是他們基本的生產資料,但即使這樣,他們的生存也是不保障的,遇上下雨天,遇上車禍,還必須時時應付市容的刁難,城市流氓的敲詐,受同行的擠壓,更多的是遭到歧視,被城裏人隔絕。作者透過這樣一個收破爛群體的基本生活狀況,提供了這樣一幅破爛群體的基本生活狀況,提供了這樣一幅社會圖景,在中國現代化轉型和城市化進程中,確實存在著這樣一個社會群體,他們離開土地,到城市謀生,但卻成為城市的“異鄉人”。
文學寫作者的問題意識不僅在於發現問題的症候,更重要的在於追根溯源。《高興》的深刻之處在於作者將筆觸更加地深入到人物的內心,通過對他們生活態度、性格特征、文化心理的描寫,表現這樣一個社會群體,都有與城市文化不同的鄉村文化的因襲,從揭示他們性格文化根源的角度進而揭示他們城市生活物質貧困、精神貧窮的深層原因。
五富,是劉高興從農村帶到城市的搭檔,他就像鄉間的一根草,一個“螞蟻”,其生命原本是屬於土地的。五富憨厚老實有力氣,他這顆鄉間的螞蟻來到城市的水泥地上,雖生活環境發生變化,但其基本的生活態度是具體而現實的,來城市的目的就是生存和掙錢。文章中有一細節描寫劉高興問五富老婆重要還是錢重要,五富不假思索地選擇了人民幣,這就是農民的實用理性。食色,性也,但食比色更重要,錢比娘們更親。五富最後在為掙更多的錢的夢想中命喪黃泉。五富在城市丟了命,可五富的屍體要回到清風鎮上入土為安。五富生前不止一次戲謔自己死後,其魂魄要回到清風鎮。而當殘酷的事實終於發生,也就有了五富悲劇性的返鄉情節,這說明中國傳統鄉民最本真的生死觀念。《老子》講,“野人懷土,小草戀山”,“故重死而不遠徙”。農民是土命,土地是鄉民安妥靈魂的依托和他們生命輪回的根基。農民死時,往往要在土裏挖一角掩埋,人與土就有了一種依存感和親屬感。民對土的感情,類似於親緣和血緣關係。這種血緣關係表現的是主人公對土地的深深眷戀,更重要的是對鄉風民俗的精神皈依。五富的屍體最後仍在城市火化,其靈魂飄蕩在城市的上空,找不到皈依,這是五富的悲劇,其實也是作者的思考:這些在時代轉型期,從農村走向城市的底層打工者,他們一旦失去了與土地的依賴,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根,不但生活變得漂泊不定,他們的靈魂和命運也無所依附。作者對五富悲劇命運的描寫,實質就是作者對新時期農村底層從業人員命運的擔憂和他們生活前景的憂慮,包含著作者深深的憂患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