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沒有了土地還算什麼農民?但農民要是餓死在自己的土地上,這土地又算什麼?農民進城,這是一個時代變遷的大趨勢,誰也無法阻擋。在這一進程中,總會要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讓他們痛苦,讓他們艱難。而這批人,就是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劉高興“賣腎”是小說中一個極具隱喻性和生長性的情節。腎是一個人的生命之本,土地則是農民賴以生存的根本。作者在此是用失去了腎的劉高興來隱喻失去了土地的農民。失去了腎的劉高興滿以為把腎賣給了城裏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生在了城市,自己也將會成為城裏人,同樣失了土地的農民,也以為把土地賣給了城市,他們將會生活在城裏,像城裏人一樣。然而他們進入城市之後,卻驚奇地發現,城市並沒有準備好接納他們。而此時回鄉已經是一條不歸路,於是他們不得不開始踏上了漫長的進城之旅。《高興》就給我們寫出了這種鄉村的崩潰和農民的無根狀態;以及鄉下人在路上的那種漂泊的感覺。由此,我想到了卡夫卡筆下的《城堡》,想到了那個叫K的土地測量員,用盡畢生的精力,也沒能走進城堡的故事。目的雖有,無路可循,我們所謂的路,不過是彷徨而已。評論家王堯認為:“《高興》不是一個象征,更多是一個寓言——在路上的人卻無路可走的一個寓言。”誠如斯言,賈平凹著力表現的就是現代中國鄉村城市化過程中進城農民精神的痛苦裂變、人本的困境和無路的困境。盡管賈平凹說:“在這個無法產生經典和大技巧的時代,自己隻想給社會時代留下一份真實的記錄”,但事實上,他留下的不僅是一份真實的記錄,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憂思錄,一部命意深刻的人類社會寓言。
二
《高興》是賈平凹的一次漂亮的美學轉換。“拾荒者”第一次作為一種群體形象進入了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人物畫廊之中,並且出現了劉高興這個農民中的“新人”形象。他有較高的文化,在城鄉交彙中也有經見,無論是長相、談吐,抑或見識、能力都遠遠超過了傳統的農民。他瞧不起沒來過西安的清風鎮人,嘲笑他們沒有見過鍾樓金頂的愚昧和無知。他聰明而機靈,扶危濟困,雖然身處社會最底層,卻又恥於承認,處處顯得在精神上高於同類一等。他的同伴五富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有著鮮明的小農意識:他看重土地,看重房屋,愛借糧食,有錢就攢下來寄回家蓋房子,老實而懦弱,初到西安城緊張得嘴張肌肉硬。而劉高興則恰恰與其相反,他似乎對城裏的生活非常在行,一下火車就懂得教五富怎樣走路,怎樣說話,他是農民,卻背棄了農民的根本:對土地、房屋的崇拜。他對女性的審美已經超越了豐乳肥臀的焦大式美學標準,與城市人同步,追求瘦削、高挑的美。他的特殊之處就在於他像城裏人,卻沒有城裏人的身份,他是拾荒者,卻處處表現得像城裏人一般做派,並且博學多才,吹得一手好簫,甚至拉著板車收破爛時,依然身著名牌西服,腳蹬皮鞋,背插竹簫,懷揣著豆腐乳,儼然一副都市隱者的形象。因此,盡管穿著別扭,皮膚粗糙,卻不是被老太太認作是文化局局長的老伴托生,便是被飯館的老板的爹當成是裝扮成苦力人模樣、體驗生活的文化人,還被誇為“儒雅”。他常常替“生活貧賤、精神也貧賤”的五富、黃八感到可憐。但他並沒有鄙視他們,而是與他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在他們遇到麻煩時,劉高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他們解決。發廊裏做妓女的孟夷純,得知自己的哥哥被醉酒的前男朋友殺害,父親也因喪子之痛而不久病逝。為了能籌集民警的辦案經費,她開始在餐館打工,做保姆,但是微薄的收入僅夠生活,根本無法實現替兄報仇的願望。於是,她開始了賣身的生活。把一天一天的血淚錢,不斷地彙給當地的民警,但是幾年過去了,民警們跑遍了大江南北,還是沒有抓到凶手。得知原委後的劉高興也把自己收破爛所得送給了她,並漸漸愛上了她。他本想在城裏給自己的高跟鞋找一個女主人,可誰知愛上的這個女人竟是逼迫來城裏賣身的同鄉姐妹。為了生計,一個賣腎一個賣身。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感到辛酸的故事啊!這難道就是我們的農民工在城裏的命運嗎?盡管劉高興的愛情是一場無望的愛情,但他仍矢誌不渝,癡心不改。因為愛情是他城市生活反複咀嚼、體味的唯一的精神寄托和享受。用劉高興的話來說,就是“有了一個女人,我的城市生活變得充實而有意義”。盡管劉高興的身上依然保留著一些傳統農民的弱點,如收破爛時受到城裏人的鄙視之後,在人家的門鎖孔裏塞東西,利用自己的狡黠歪理與人強辯等。劉高興的種種行為其實是自卑基礎上的自尊,是麵對城市麵對新生活的心理掙紮,我們可以從他身上來看社會異化,同時也看到了他人性中的種種不足與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