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劉高興的愛充滿了重重波折,但最終留下的不是怨、不是恨,而隻是愛。他無父無母,高中畢業不得不在家務農,鄉村的貧困使他連老婆都娶不起,賣血賣腎換來兩間房,新娘卻又嫁給了別人。後來終於結識了自己一直夢想追尋的女孩孟夷純,可到頭來卻不得不麵對她是妓女的事實。如此一連串的打擊,當何去何從呢?會難過,這自是人之常情,情理之中。尤其對於困窘貧苦而又心性高傲的劉高興,一度打擊得“地裂”般的痛徹心肺,亦無可厚非。可是,劉高興畢竟是劉高興。不論再怎樣的難過,他也還是會有得過的,而且很快就會使自己的日子過得別開生麵。因此,對於賣腎的身心痛楚,劉高興竟會由此別樣地想定“我一隻腎早賣給了西安,那我當然要算是西安人”,而且越來越篤信這種意念,進而促發他終得如願進城,一圓西安夢。由此及彼,對於第一次婚姻的失敗,生氣過後,劉高興卻樂得發現並堅持自己城市化的愛情審美觀,認定自己的老婆本來就不應是那個後來嫁給別人的女人,而應當是西安的女人。後來孟夷純的出現,帶給劉高興從未有過的困擾,也曾一下子掙不脫地裂般的打擊,但是他得知她淪落的原因——為籌措警方抓捕殺兄在逃罪犯的經費,更多對女孩不幸遭遇的同情和同處城市底層的生活體認,依然傾其所有地幫助她,默默地守候她。
透過劉高興麵對艱辛生活與波折感情的自得與堅忍,我們能夠真切體察到其內心深深寄蘊著的城市向往和認同。“我說不來我為什麼就對西安有那麼多的向往!自我的腎移植到西安後,我幾次夢裏見到了西安的城牆和城洞門扇上碗口大的泡釘,也夢見過有著金頂的鍾樓,夢見我就坐在城牆外一棵彎脖子鬆下的白石頭上”。就這樣懷揣著強烈的西安夢,劉高興說服鄉黨五富一起來到了城裏。在七個月的西安城市生活裏,劉高興遭際同行擠壓,地痞流氓算計,城裏人歧視,更遭遇到始料未及的傷情與痛逝同伴的重創……然而,所有這些非但沒有使劉高興放棄城市,反倒更堅定了他留城的意念。“如果我真的死了,五富你記住,我不埋在清風鎮的黃土坡上,應該讓我去城裏的火葬場火化,我活著是西安的人,死了是西安的鬼”。哪怕自己非常要好的同伴五富暴死西安,他仍然義無反顧地表示自己要“永遠會呆在城裏”!
但是,在農民工劉高興與城市的互動中,他對城市表現出全身心的熱望和認同,城市的回應卻顯得格外惶疑與冷漠,充滿了不定、無常的命運感。如果說劉高興開始賣腎是為了買房結婚、紮根鄉下,那麼隨後他近乎魔症地探尋那個買腎的城裏人,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找尋自己紮根城市的位置,或者說找尋命定應在城裏的另一個自己。因此,當劉高興一度認定和自己長得很像的韋達就是那個買他腎的城裏人,他異常的激動和高興。也正因這個原由,當他最後知道韋達並沒有換腎而是換肝時,他的失望可想而知。“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裏人,就是韋達移植了我的腎,而壓根兒不是?……我遇見韋達並不是奇緣,我和韋達完全沒有幹係?”這其實也暗示著劉高興和城市關係的一廂情願——他雖然進了城,但是卻不可能完全融入這個城市。於是,當劉高興熱心幫助鑰匙落在家裏的教授打開家門後,卻被教授與鄰居當做小偷嫌犯來猜忌;當他不圖回報地熱心幫助七樓的老太太把米搬進家後,卻又被誤解存心不良——想讓老太太一直背負人情債……善意的援手卻招致沒來由的質疑,終究根本還是因為“我”是一個進城的農民工。不然的話,假如換作教授或老太太彼此一方幫助另一方,想來必定不會有如此橫來的冤屈。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假如隻能是假如。劉高興隻能是劉高興。盡管他憤懣至極,卻無語以對,隻能是暗自決意今後再也不會到這個小區拾破爛。
然而,不來這個小區就會躲過所有這些無妄的困擾嗎?一向身強力壯的五富突然暴病身亡,就像一把利刃再次直接刺破城市文明的麵紗,讓他飽受警察等眾人一再追問的困擾,卻也使他得以重新正視自己。五富暴亡來得是那樣驚魂,讓素有主見的劉高興也一時驚惶無措,但有一點,就是要把五富屍體背回鄉下,這是他很明確的念頭和很明確的做法。用事後他自己的話說:“對於一個連工錢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拾破爛的、打工的,一個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齊的鄉下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突然發生了死人的事,顯然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和判斷的。是的,我是五富的依靠,是我把他帶出來的,而且生前五富一再要求我,我也給了他承諾,我就有責任要把他的屍體運回家去。生要見到他的人,死了要見到他的屍,這是我的信念,也是清風鎮的規矩。當時事情的突然發生,徹底的慌亂,腦子裏一片茫然,自始至終卻隻有一個念頭清晰,那就是不管怎樣,我劉高興要為他省下錢,要和他一起回去!”這番樸實無華的話,感人至深。引人思忖的是:對於背屍事件,警察審問,劉高興一句也說不出,反而表現得支支吾吾,好像是他害死了五富。事後真相大白,眾人追問,劉高興還是說得顛三倒四。一旦眾人散去,劉高興卻可以說出那番令人無不動容的話。究竟什麼原因使得能言善辯的劉高興一再失語呢?答案就在於劉高興對自己的重新認知。“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劉高興仍然是個農民”。“劉高興們”終歸不是城市的鳥瞰者,而是被城市有意無意遺忘的另類居民——城中村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