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賈平凹的《高興》
王維燕 於淑靜
“我抬起頭來,看著天高雲淡,看著偌大的廣場,看著廣場外像海一樣深的樓叢,突然覺得,五富也該屬於這個城市,石熱鬧不是,黃八不是,就連杏胡夫婦也不是,隻是五富命裏宜於做鬼,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飄蕩的野鬼罷了。”
乍看《高興》那紅火火的封麵,赫然分明的“高興”二字,透出一股喜慶勁兒,似乎要和讀者分享一些高興的人間世事。然而,隨著頁碼的翻動,《高興》上演的一幕幕,觸目驚心,令人倍感沉重,感慨不已。作為賈平凹曆時三年修改五次2007年推出的長篇力作,它主要寫的是貧困農民“我”劉高興和同鄉五富為謀生計背井離鄉,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靠撿垃圾、卸貨車、挖地溝等討活,後五富因病暴亡,“我”背屍回鄉而未果,最終仍然選擇留在城市。
作為賈平凹城市主題與返鄉主題的重要作品,從《廢都》到《懷念狼》到《高老莊》再到《秦腔》,字裏行間無不透示出作者對城市的隔膜、疏離與悵惘,多年來揮之不去。《高興》中亦可看出賈平凹依然堅持了對農民及城鄉關係問題的一貫的現實關注與精神質詢。不過,與賈平凹此前長篇小說多為純粹的鄉土題材不同,《高興》雖然寫的是西安城裏的“邊緣人”——在城裏靠拾破爛為生的陝南農民,但其實寫的是城市,以至於書稿曾幹脆擬名為《城市生活》。
顯見,不論從寫作對象弱勢農民工群體的選取上看,還是從凸顯這一群體城市生存境遇的苦難敘事上來講,一如諸多論者所指出的,《高興》無疑可謂“底層”文學或打工(農民工)文學的創作範本,真實地寫出了當下城市日常生活繁華富足的另麵,即城市“底層”麵相。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聲名日響的“底層”文學或打工(農民工)文學盡管佳作頻仍,卻也逐漸呈現出為慘烈而慘烈、為苦難而苦難的創作端倪,即要麼大書特書、過度造勢關於苦難、暴力和血腥的驚悚效果,以取媚、迎合於大眾“底層”想象訴求;要麼流於社會觀察、新聞報道般的事件紀實,雖有旁觀者的同情之心卻難得穿透筆端的體認之情。所幸,《高興》作者憑其獨運的匠心,迥然未入上述流弊。《高興》中賈平凹以相對克製的情感基調,用日常世情的現實筆法,借第一人稱來娓娓講述“劉高興們”城市日常生活中的吃喝拉撒與生死愛恨,涉筆緣情拙樸、細致入微,從而具體、逼真地寫出進城農民工特別是拾荒者群體的城市隱形生活景況——潦倒困苦而又堅忍自得。這一點集中而典型地體現在主人公劉高興身上。比如,劉高興給五富做糊塗麵吃那個生活片段,文中寫道:
我(劉高興)吃飯是講究的。就說吃麵吧,我不喜歡吃臊子麵,也不喜歡吃油潑麵,要吃在麵條下到鍋裏了再和一些麵糊再煮一些菜的那種糊塗麵。糊塗麵太簡單了吧,不,麵條的寬窄長短一定要標準,寬那麼一指,長不超過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過厚。麵條下鍋,要一把旺火立即使水滾開,把麵條能膨起來。再用涼水和麵粉,包穀麵粉,拿筷子迅速攪成糊糊,不能有小疙瘩,然後沿鍋邊將糊糊倒進去,又得不停地在鍋裏攪,以免麵糊糊裹住了麵條。然後是下菜,菜不能用刀切,用手擰。吃這種麵條一定得配好調料,我就告訴五富,鹽重一點,蔥花剁碎,芫荽呢,還得芫荽,蒜搗成泥狀,辣子油要汪,醋出頭,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醬,味兒就尖了。
五富說:你說得都對,但咱隻有一把鹽。
劉高興這番麵條做法的品評可謂深得要領,如此這般細致、精到,可見用心,令人咂舌。這樣講究的一通吃做方法,恰恰說明劉高興確實非常關注吃,而且大有十分入心的觀摩和體察。那麼,劉高興精心“做”出來的麵條味道究竟如何呢?欲待分解,卻迎來五富看似不經意間拋來的那半句回話,“……但咱隻有一把鹽”一語道破天機:原來,此前劉高興津津樂道的麵條“做”法,遠非現實中的進行曲,而隻是用嘴巴“做”飯——一頓止於想象而現實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糊塗麵。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對於“劉高興們”來說,實際生活的貧困使得人類得以維持自身生命存在的基本日常活動“吃”竟然都沒有著落。這當是怎樣愁困的一種生活啊?難能可貴的是,麵對一時無法扭轉的現實困境,不哀怨滿腹、愁苦整天,而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通過豐富的想象力獲得實現願望的精神滿足——照樣撐起一方屬於自己的天空。無獨有偶。不免想起餘華《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的類似菜肴。那是在一個饑荒年代的夜晚,許三觀用語言給自己的孩子和老婆“做”了那道屢為人道的經典菜——“炒回鍋肉”。一次次目睹這些用嘴巴“做”出來的飯菜,一次次震撼和揪心於生活竟然可以如此的困苦與酸楚,同時卻也不由得一次次感歎艱難困苦中生活的人們的自得其樂、達觀與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