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裏的秦腔(1 / 3)

——賈平凹的小說

王德威

八百裏秦川黃土飛揚,三千萬人民吼叫秦腔。

第一屆世界華語長篇小說創作大獎——紅樓夢獎——頒給了陝西作家賈平凹(1952-)的《秦腔》(2005)。這本小說借陝西地方戲曲秦腔的沒落,寫出當代中國鄉土文化的瓦解,以及民間倫理、經濟關係的劇變。全書細膩寫實而又充滿想象力,能夠脫穎而出,不是偶然。

鄉土文學一向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大宗,曆來傑出的作品比比皆是。賈平凹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以一種“聲音”的消失作為小說主題,既投射對故鄉音樂戲曲文化的追念,也不乏對本身敘事風格的反省。秦腔也稱知己彈,是中國最古老的劇種之一,千百年來流行於西北陝、甘、寧等地。秦腔唱腔高亢激昂、充滿豪放原始的特色,故有“吼秦腔”之稱。曾幾何時,賈平凹筆下陝甘大地的慷慨高歌不可複聞,取而代之的是抑壓猥瑣的嗚咽,若斷若續,終至滅絕。

然而賈平凹憑《秦腔》獲獎,與其說是實至名歸,不如說是遲遲而來的肯定。在我看來,十三年前的《廢都》(1993)早已為《秦腔》鋪下了脈絡,也才是後社會主義中國具有預言與寓言意義前的第一本作品。《廢都》寫的是當代西安城糜爛至極的聲聲色色,與《秦腔》的故事背景大不相同。但在是哀悼一種文明傳統的破敗,一種日常生活形式的背叛上,那股頹廢無狀的“腔”已經形成。《廢都》曾經轟動一時,賣點來自小說裏的色欲描寫以及墮落風情。小說因此遭到查禁,卻也迅速成為地下經典,風風雨雨,反而坐實了賈平凹借廢都所投射的種種怪現狀。

讀者已指出《秦腔》的場景雖然移到了鄉村,其實延續了《廢都》的要旨,不妨稱為《廢鄉》。這城與鄉之間的差異雖大,但賈平凹有意以此形成動線,勾勒世紀之交“八百裏秦川”的興與亡紀事,也為中國內陸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做出尖銳觀察。他這十幾年來的創作道路走得辛苦,感慨自在其中。他為故鄉人事所譜出的秦腔是悼亡的腔,也是招魂的腔。他的敘事,用魯迅的話來說,是“為了忘卻的記念”。

1972年,19歲的賈平凹第一次來到西安。這座古城比不上沿海都市的風華,但是對年輕的賈平凹而言,即使是雨天城裏人撐的各色雨傘都讓他驚奇,何況隨處可見的古跡文物。賈平凹出身陝西南部丹鳳縣棣花鄉,這裏是先秦商州故地,山水雖美,但因地形閉塞,一直維持傳統農作形式。賈平凹的父親任中學教師,是地方上的知識分子,但生活在這樣環境裏的人誰不上山下地?賈平凹始終認為“我是農民”。

這位來到西安城裏的“農民”身量矮小,張口一嘴鄉音,並不能習慣城裏的生活。但就像半個世紀以來由湘西來到北京的“鄉下人”沈從文一樣,賈平凹終將以一篇篇書寫故鄉的作品,建立起他在城裏的地位。這又是一則鄉土作家的典型故事了:因為離鄉背井,作家反而能超越在地經驗,將家鄉的一切幻化成有悲有喜的文字,一遣自己和(城市)讀者“想象中的鄉愁”。1983年,賈平凹憑《商州初錄》係列小說帶來創作事業的突破。他運用散文形式串聯商州人事風景,輕描淡寫,反而寄托無限深情。以後數年,他又以傳統話本風格敘述鄉野傳奇,像《人極》(1986)、《白朗》(1989)、《五魁》(1991)等,務以絢麗奇詭為能事。這正是尋根文學的年代,賈平凹自然趁勢成為西北鄉土的代言人。1987年推出的首部長篇《商州》算是對這段時期創作心得的總結。

但賈平凹此時的作品尚不能樹立個人特色。他的敘事一方麵透露沈從文、廢石等的抒情視野,一方麵也承襲了陝西前輩作家如柳青等的民間講唱風格。而他對變遷中的城鄉關係念茲在茲,以致不乏說教氣息。長篇《浮躁》(1988)就是一個例子;雖然曾經得到好評,其實可以歸為張煒《古船》一類的大型鄉村曆史演義。

賈平凹的蛻變始於1993年的《廢都》。這部小說是賈平凹第一次以西安為背景的作品。來到西安二十年了,作家要用什麼樣的文字打造這座城市的身世?就在創作《廢都》的同時,賈平凹寫下了散文《西安這座城》。西安位處關中平原,八水環繞,曾是十三個王朝的帝都。相對於漢唐盛世,今天的西安隻能成為廢都。即使如此,這座城市魅力無窮,不隻可見於各代文物遺址,也可見於饒有古風的日常生活。西安的人質樸大方,悲喜分明,活脫是來自秦磚漢瓦的造像,甚至一草一木也都有它的看頭。西安城宜古宜今,“永遠是中國文化魂魄的所在地了”。

然而懷著這樣的西安印象,賈平凹寫出的《廢都》卻要讓讀者吃驚。小說裏的西京固然曾是塊風水寶地,時至今日早早是五方雜處、怪力知己神的所在,在這座灰暗沉悶的廢都裏,楊貴刀墳上的土滋長出花妖,青天白日裏出現了四個太陽。異象蔓延,西京人卻也見怪不怪,而一群好色男女正在陷入無窮無盡的迷魂陣中。故事主人莊之蝶是西京文化名人,周旋五個女人之間,又卷入數樁沒頭沒腦的官司。他的墮落不知伊於胡底,最後身敗名裂,逃離西京時昏死在火車站裏。其時“古都文化節”正在展開。

莊之蝶的風流情史隻是《廢都》的主幹,由此延伸的所謂西京四大名人,還有莊的妻子情婦等各自發展出故事支線,著實可觀。《金瓶梅》的影像在在可見,《紅樓夢》、《儒林外史》的印記也不難發現。這本小說引起空前震撼的主因是它的色情描寫。賈平凹寫偷情縱欲,對一個標榜禁欲無欲的社會已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繼而他又套用傳統“潔本”豔情小說的修辭,每在緊要關頭代以“。。。。。。(作者刪去××字)”字樣,如此欲蓋彌彰,調侃了讀者,也調侃了他們身處的閱讀環境。

果然《廢都》一出,全民趨之若鶩,學界及官方則必撻之伐之而後快。兩種歇斯底裏的反應,撞擊出超過一千萬冊(正版加盜版)的印量,這足以顯示一種“欲望”消費與壓抑的兩端,以及欲望流竄、炒作、變形的必然。賈平凹玩弄玩弄前現代的情色修辭學,欲招引出現代的眾聲喧嘩,應是始料未及;他也在半推半就的情況下引領了中國世紀末風潮。

有關《廢都》的各種批評,曾經蔚為大觀,西安的形象仿佛也受到波及。但小說創作者從來不必是道德君子,更不必是都市計劃家。巴爾紮克(Honore de Balzac)的巴黎,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倫敦,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 Fyodor)的聖彼得堡,卡夫卡(Franz Kafka)的布拉格,喬伊斯(James Joyce)的都柏林,甚至老舍的北京都不以樣板市容取勝,而不妨看做是不同的“廢都”投影。如此,西安可以成為賈平凹巨大的心靈舞台,供他擺弄各色人物,演出有關城市的故事。

這就讓我們再思“廢都”的廢。賈平凹自謂西安今非昔比,失去了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位置,沉浸在“曆史的古意,表現的是一種東方的神秘,囫圇圇是一個舊的文物,”“由此產生一種自卑性的自尊、一種無奈性的放逐和一種尷尬性的焦慮”。據此就有關《廢都》國族的、文化的、性別意義的討論,已經多有所見。但這些議論多半仍在小說明白的象征體係裏打轉,正反意見其實都墮入賈平凹所稱自卑和自尊、放逐和焦慮的循環,因此不能開出新意。

我曾在他處論及90年代的中文文學不論域內域外,呈現兩種走勢:一為廢墟意識,一為狎邪風潮。前者由人文建構的崩散,見證曆史流變的殘暴,後者則誇張情大欲海的變貌,慨歎或耽溺色身的誘惑。兩種征候看似互不相屬,卻點出世紀末文明及身體意識的兩端。在台灣,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1990)和李昂的《迷園》(1990)首開其端,而朱的《荒人手記》(1994)“航向色情烏托邦”的同誌傳奇更做出精彩演繹。政治解散,文化解構,身體解禁;世紀末的台北韶華盛極,反而讓居住其中的子民有了大廢不起的姿態。之後的朱天心的《古都》(1997)、吳繼文的《天河撩亂》(1998)、舞鶴的《餘生》(1998)、駱以軍的《月球姓氏》(2001),都延續這一命題,做出各自表述。在香港,施叔青以《香港三部曲》(1992-1997)寫盡殖民地的一晌繁華,黃碧雲則以《失城》(1995)的意象,凸顯大限之前東方之珠無邊的恐怖和荒涼。

是在這樣的語境裏,《廢都》在中國的出現才更令人深思。它其實不是偶發現象: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1990)就是個有關前朝廢帝的狂想曲,而王安憶的《長恨歌》(1996)以上海興衰為背景,也講了個廢都式的故事。但沒有人比賈平凹更無所顧忌。曆經半個世紀的革命啟蒙,新中國政經一體,務實致“用”,力求人人成為曆史機器的螺絲釘。賈平凹反其道而行,提出“廢”學,自然引人側目。

多年以前賈平凹就分析自己的性格為“黏液質、抑壓質”。因為性格和環境使然,他每每自慚形穢,退縮到封閉的世界,久而久之,發展了一套獨特的人生看法。這套看法不妨就是“廢”字的根底。賈平凹的“廢”指的是百無一用的廢,絕聖棄智的廢,自暴自棄的廢,也是種事增華的廢。以無用對有用,這和我們所熟悉的中國現代性願景——從主體的確立到家園的建設——恰恰相反。那泛濫在字裏行間的色情描寫不過是最初的端倪;而在後天安門事件曆史情境下,它的顛覆力量更呼之欲出。賈平凹在千夫所指之下,仍然堅稱《廢都》是本“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的書,可見用心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