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2 / 3)

後來,大老王給自己買了那口棺材。

買棺材那天,村裏好多人圍著看。大夥敲著棺材說大老王你老家夥打獵攢那點錢都花了吧,料板真夠厚實的,咋也得千八百的。大老王說是啊是啊,花了血本了。來福當時站在窗戶下喂馬,看到黑壓壓的人縫中露出一截一截的紅,聽到大夥敲打棺材的悶響。他想擠過去看看,大夥吵吵著把棺材抬起來往倉房裏裝,來福就看到了整個的那口棺材——通紅,很是氣派!

來福傻愣愣地站著,一眼不眨看著棺材。他不是沒想過去找大老王,他總覺得找大老王借棺材就會借出很多事,大老王幫了很多忙了,他不想把這麼大個事也麻煩大老王,更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他覺得自己已經再承受不住麻煩事了。

大老王說,你王叔現在是半身躺在棺材裏的人,我尋思等我感覺自個不行了,就爬進棺材睡覺。看來你娘比我跑得快些,就給你娘先用吧!咳咳……

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大老王的半張臉,他一咳嗽,旋在陽光裏的灰塵就在嘴邊不停地進進出出。

來福很想伸手蓋住大老王的嘴,阻擋那些可惡肮髒的灰塵,使它們不至於在大老王的肺葉上沉積。他下意識地揮舞著手臂驅趕著灰塵,想表達些什麼,吭哧半天,沒吭哧一句囫圇話出來。

來福一路小跑回到家,跪在炕上說,娘啊,你要走就安心走吧,啥都給你備好了,我看咱村還沒誰家用那麼厚的木料呢!保準暖烘烘的。你安心地走,別惦記我,我能說上媳婦,劉寡婦等我呢……

來福嘴巴不停地說,也不清楚娘聽懂沒有,反正娘一點聲音也沒有,隻偶爾看到娘的眉毛一會兒揚起來一會兒又耷拉下來。他說著說著,突然鼻子一酸,娘粘在炕上八年,將要上山了,心裏舍不得。但他馬上又想開了,聚攏眼圈的淚就迅速散去。

日子挨到臘月裏,來福每天守著娘,上茅廁都速戰速決。他擔心他一離開,娘咽了那口氣。

誰曾想,娘那口氣越來越順溜,眼活泛了,飯量增加,麵色漸正,話多起來,也真是葫蘆藤上結南瓜——新鮮事。村裏江大夫扣上藥匣子,跨上自行車,才回頭對迫不及待的來福說,看樣,這老太太還陽了,說不定躺著也能再活個十年八年!江大夫眼神詭異,給人感覺,就是不知道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反正是你來福攤上的事,好壞都得扛。

江大夫的車軲轆拐了彎,來福還愣愣地杵著。半晌,他吐了口唾沫,十年?你好胳膊好腿,躺炕上十年試試!吹牛吧。

來福進屋,見大老王的兩隻大手正摩挲著娘的手,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像吃了山裏的野李子,甜是甜,就是不能再咂巴嘴,一咂巴嘴就多了好幾種味,分不清是酸是澀是苦還是甜,攪得心難受。

來福說,娘啊,我去小賣店賒兩瓶罐頭,咱慶祝慶祝,江大夫說你還能活十年呢。

娘說,淨瞎說。

大老王笑眯了眼,從褲兜裏摸索出十塊錢,塞給來福,去,給現錢,快過年了,小賣店不願意賒賬。

不行,不行,來福把錢又塞回去,咋能老花你的錢。

我的錢還不就是你的。大老王有點像開玩笑似的說。

來福一愣神,錢又被大老王塞到手裏。來福說,那我先拿著,記到賬上。

走到屯東頭,來福見老吳家當院圍著不少人,有些戴著孝布,哭天喊地的,就猜到肯定是老吳頭死了。

來福湊過去,死了?這麼快就死了?才查出來沒幾天呢!

可不是,人這玩意兒說沒就沒。你娘呢,快了吧?

嗯哪。哦,不是,好多了,好多了呢,能吃飯了!

這事真沒場說,眼瞅著不行的人不咽氣,活蹦亂跳的說咽氣就咽氣了,死得嘎嘣脆。

來福癡呆呆地站了半晌,轉身走了。嘎嘣脆,怎麼就嘎嘣脆呢?癌症真夠快的,怎麼那麼利索呢……來福嘟噥著往小賣店去了。他的背影看起來像行走在坡上的牛,拉著滿載的車,使得身子不得不使勁朝前弓著,很吃力。

臘月二十六那天,劉寡婦二姨家殺年豬,來福把娘托付給大老王,去幫忙灌血腸。來福是想探探口風,現在給娘送終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劉寡婦到底什麼想法。

來福一大早去了,晚上醉醺醺地被兩個漢子架回來了。大老王趕緊把來福安頓在炕上。來福迷迷瞪瞪聽到兩人咋咋呼呼說,王喜子正笑嘻嘻地要給豬開膛呢,來福潑了王喜子一臉豬血,王喜子一下就急眼了,血糊糊地拿著殺豬刀衝著來福要砍……這家夥鬧騰的,劉寡婦嚇得嗷嗷叫喚……來福聽到王喜子這個名字,火氣就躥上來:他媽的,他、他媽的笑話我,說我有個癱巴娘又多了個齁僂爹,養活不了自己還想養活媳婦。他沒娘,他娘要是癱了,他、他那樣的,就得要飯……來福瞪著血紅的眼睛吼了幾嗓子,撲通一聲趴在炕上像頭死豬一樣不動了。腦子卻沒停止轉動,他明顯感覺到劉寡婦故意躲著他,好像就怕他問她什麼,琢磨著套個近乎,又被王喜子攪和著連和她說個話的機會都沒有。

憋屈,娘啊,憋屈!來福嘴裏的酒氣灌了一屋子。

天大亮的時候,馬蘭店人聽到了來福歇斯底裏的吼聲。其實那是歌聲。來福嘶啞的歌聲是這樣唱的:女人就是水呀,男人就是缸……命運他難測量啊,啥事都能碰上……天上有個太陽,炕上有個親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逼近年根了,家家都忙活著貼對聯掛簽,小孩子時不時啪啪甩幾個摔炮,年的氣氛是越來越濃了。來福決定今年不求人寫對聯了,老孔頭每年都寫一樣的對聯,什麼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江山福滿門啊,什麼生財有道有財生,財生福地福生財,什麼招財進寶,福福福啊!來福不喜歡看到“歲月”和“福”這樣的字。他站在牆根兒,噴著一嘴白氣,對著西院喊,王叔,今年我不想貼對聯,你也別給我買炮了,白瞎錢,要不買瓶好酒,咱喝點?!

大老王鑽出雞棚,提起嗓門,行,聽來福子的,我殺隻雞,咱爺倆好好整幾盅!來福覺得大老王的聲音比以前亮堂了,而且好幾天沒聽到大老王咳嗽了。

我也要喝!

來福一震,這聲音從哪來?是娘的?是娘的聲音!從窗戶裏洪亮地傳出來。他想,娘的眼睛肯定倍亮。娘的精神真是越來越好了!好到讓他以為,說不上哪天娘還能站起來呢!

來福想象著娘站起來把家裏拾掇得有模有樣,再加上那張巧嘴,肯定能把劉寡婦說到家裏來,給她當兒媳婦,給她生大孫子……劉寡婦那白生生的臉蛋,圓滾滾的屁股,一走路直顫悠的胸脯……

想著想著,來福仰起脖子,朝著東山坡吼:做夢啊——

大老王說,來福子,做什麼夢了?

來福又吼,做夢娶媳婦啊——

來福一回頭,看見大老王趴在牆頭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像爹當年臨終前看他的眼神一樣,既不舍又無奈。來福就眨巴眨巴眼睛,說,胡說的,胡說的。

年三十那天,來福劈絆子時把斧子劈壞了,到大老王家裏借斧子。大老王拎了半麵袋凍好的黏豆包,說,你娘最愛吃這個,今晚蒸上幾個,剩下的放倉房裏凍著。來福看著大老王樂顛顛地忙活著,心想,爹要是活著,可能也這個樣。心裏就暖烘烘的,想湊過去摸摸大老王的後脊梁。沒去。轉身到裏屋,準備給大老王把煙袋鍋燜上。一進屋,眼睛落在一鋪光溜溜的炕上,心突然咚咚跳了幾下。他把煙袋鍋給大老王燜上了,拎著黏豆包拎著斧子往家走了,眼前還閃著那鋪光溜溜的睡一個人明顯太寬綽的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