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
上山
來福是被馬叫醒的。
該死的馬要是不叫,夢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來福夢見劉寡婦腆著胸脯說俺還是跟來福子,給來福生兒子。來福體內積壓多年的欲火蹭蹭躥起來,騰騰燃燒,抱起劉寡婦準備狼吞虎咽,馬就叫了。
來福喘著粗氣睜開眼,發現天是黑的,黑到即使把眼睛瞪得生疼,也什麼都看不見。來福在這樣的夜裏,常常感覺自己連同炕頭的癱巴娘一起被彌漫著的黑色旋渦吸進巨大的黑洞裏,下墜,下墜,總落不了地,摔不死,也出不去,就那麼懸吊吊地旋著。
來福擦擦額上的汗,豎起耳朵,一點聽不見娘喘氣,隻有牆上那口破掛鍾,像一掛老犁,犁一下,嘎吱響一下,仍然不停歇地左邊右邊左邊右邊悠蕩。
來福閉上眼,想把從夢裏往外走的劉寡婦拉回來,重新塞進夢裏。媳婦跑了以後,沒人願意嫁給一個有癱巴娘的窮光蛋,劉寡婦不嫌他窮,說等他給娘送了終,就跟他。可前些天有人把東頭王喜子介紹給劉寡婦,劉寡婦送出大門外老遠。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怕是等不及了!來福渾身燥熱,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外麵起風了,風扯著破窗框上的塑料布呼啦響,好像要把屋裏殘存的一點熱乎氣吸幹。來福爬起來,有些晃,晃到外屋,撞了撞才把門撞開,風卷起雪麵子幫他狠狠地摔上門,摔得門板子一聲慘叫。
來福來到黑裏咕咚的馬槽前,扇了馬一巴掌。馬不明就裏,抖著鬃毛叫屈。來福摸到牆根,解開褲子一邊撒尿一邊回味被馬叫醒的美夢。片刻,他抖抖身體,閉上眼睛,就感覺劉寡婦的胸脯貼了上來。這讓他熱血沸騰,連呼嘯的山風都成了劉寡婦呼出的熱氣,一會兒工夫就把他化成了一攤泥。等他喘息著睜開眼,劉寡婦瞬間被風吹散了,剩下屋簷的茅草在微弱的燈光下被淒冷的北風吹得瑟瑟發抖。來福後腳還在夢裏飄著,前腳就踩在了現實的硬地裏,他趔趄著打了個冷戰,馬蘭店人就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吼叫:
媳婦哎——娘哎——棺材哎——
馬蘭店人經常聽到來福吼叫。來福是對著東山坡發出吼聲的。
馬蘭店背靠東山坡,東山坡不高,是個小山坡,就算那吼聲有回音,也大不了哪去。1998年鬧洪災,把上山的路衝了一條大壕溝,兩人來深,三米多寬,陰森森,黑黢黢的,就像烙在東山坡臉上的一道疤。山這邊要種地,翻到山那邊就是墳塋地,沒條上山的路可不成,大家就商量著占點各家地頭,挨著那道疤又擠出了一條路。上山是不成問題了,隻是自從有了這道疤,誰家沒了人抬著上山,整出點動靜,聲音灌進溝裏,再彈出來就顯得很是尖利。
來福的吼聲有時在大清早,有時在後半夜,也有時在大晌午頭上。不管是天晴天陰,那吼聲從東山坡裏蹦出來,人要是在睡夢中,就得呼啦啦坐起來。要是正吃著飯,就算習以為常,還是驚得飯碗都端不穩。
天大亮了,來福端著尿盆子推開門,發現當院的雪已經掃了。他把尿液潑進雪堆,煙囪裏的濃煙一頭紮下來,鑽過牆豁子,往焦黃的雪堆上拱了一下,嫌惡地一股腦躲開了。來福聳聳鼻子,衝著西院喊,王叔,天寒地凍的,起那麼早幹啥!
大老王推開門,從滾滾湧出的白氣裏探出頭來,說,歲數大,覺少,躺著也是難受。大老王不停地咳嗽。
來福說,別老給我掃當院,累著咋整,身邊沒兒沒女沒人照看,我這個娘又離不開人。
大老王說,嗯哪。急忙又說,不累。來福看見大老王把腦袋從白氣裏縮回去又伸出來。來福子,大老王說,你吃完飯,把你娘拾掇利索了,到我屋來一趟。
啥事啊?
來一趟。
來福應了。不情願地嘀咕著。
來福熬了小米粥給娘喂了。娘吃不了幾口,瘦得皮包骨,說話像蚊子哼哼一樣。那口遊絲般的氣息在炕上呼嗒七八年了,眼睛木呆呆、白森森的,沒水分,看著是將上山的人,就是不咽那口氣。馬蘭店人說誰家攤上這樣的病人,那日子就是水煮石頭——難熬!來福經常盯著娘的眼睛看,如果娘的眼球兩分鍾沒骨碌一下,來福就娘、娘喚著,看久了眼睛發花,好像娘的身體變成半透明的影子,輕飄飄地從破窗框飛出去了,一直飛上了天,炕上光溜溜地啥都沒了。來福卻又急了,扯著被子叫,娘,別走哇,料板還沒買呢!
是啊,早該備料板了,問題是根本沒錢買。來福三十歲才說上媳婦,娘癱沒多久媳婦跑了,連個後也沒留。娘隻這麼一個兒,兒十歲沒了爹,擔子落在他一人身上。家裏有一匹馬二坰地,每年收成的秋糧留下種子和自己吃的,賣點錢基本上看病抓藥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債主把他的馬和地都看得緊,沒還債之前他隻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而且他是別想再借到一分錢了,家裏窮得就像黃鼠狼鑽灶坑——毛幹爪淨了,去哪裏弄錢買料板!
來福的眉頭皺成了疙瘩,頭發毛糙糙的,胡茬黑乎乎的,看起來像個老頭。
來福說,娘,尿不?
娘翻翻眼皮。來福知道娘翻眼皮就是不尿。
來福又說,娘,拉不?
娘又翻翻眼皮。
要拉你就吱聲,別等我出去你就拉褥子上。來福邊說邊爬上炕,掀開被子,像拎嬰兒一樣拎起娘的兩條細腿,熟練地在屁股下麵墊上塑料布,再鋪塊尿布。
你瞅,跟伺候月科孩兒似的。來福說,月科孩兒能伺候大,你這就伺候不大。來福見娘眼淚巴沙的,就心疼了。他給娘蓋好被子,我又沒說啥,念叨幾句都不行啊,比小孩還嬌性。來福把娘臉上的渾水揩了,好了好了,憋不住尿了就尿啊!我出去了,去西院。
來福知道,他隻要一提西院,娘一準就精神。果然,娘不哭了,說,去,去。娘的聲音像蚊子哼哼一樣。來福想,娘是真的快不行了。
來福履著牆豁子過去,剛要開門,大老王出來了。
來,來,咳咳,大老王咳嗽著朝倉房走去。
大老王打開倉房門,跨過幾條舊麻袋,擠到旮旯,扯掉一塊積滿灰塵的黑油氈布,來福就看到了一口通紅的棺材。
幾年前,來福影影綽綽見過這口棺材。
大老王來馬蘭店時三十多歲,臉黑,牙白,膀大腰圓,像匹膘肥體壯的黑騾子。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不種莊稼,成天背個獵槍鑽北山。好多年過去,大夥隻知道他是個山東來的盲流,沒人願意給他牽線搭橋,他也樂得自在,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來福沒了爹以後,大老王開始喜歡串門子了,把隔著兩家的院牆扒了個豁子,沒事就履著牆豁子過來,送點野味啊皮毛啊魚啊啥的;仗著身體棒,幫著趕馬蹚地,還幫著扛麻袋,搓玉米棒子,也偷偷搓來福娘的腰杆,一心有那意思給來福當個新爹。娘倒是歡喜,來福不幹,像個毛頭刺蝟,見了大老王就紮,說娘是我的,不讓野男人摟。大老王就偷著摟。來福有回劃火柴要點大老王柴火垛,幸好被過路的看見,一嚷嚷,才免了災禍。後來,來福懂事了,雖然對大老王不再那麼疾惡如仇,也是不冷不熱的,說啥不願意找後爹。大老王和來福娘尋思等來福娶媳婦了,再和來福商量這事。沒想到等來福好不容易娶了媳婦,炕都沒睡熱乎,來福娘說起不來就起不來了!大老王的身子骨也是老頭子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連獵槍都端不穩了。
大老王卻是不死心。那年秋天來福在地裏揀黃豆,村裏孩崽子跑來說,來福叔你快點,你娘又拉褲兜子了。來福匆忙回家,看到娘的頭發梳得溜光,笑眯眯地躺著,衣服都換洗了,鍋裏還有飯菜的香味。來福自然明白大老王的心思——想要他這麼個兒子給養老送終。可是,熬了多年還沒把娘熬出頭,再多個齁僂氣喘的爹,他來福就得和大老王一樣打一輩子光棍了。於是,隻要來福在家,大老王要伸手忙活,來福就說,王叔您歇著,要是累出病,身邊沒兒沒女沒人照看,我這個娘又離不開個人!大老王就幹咳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