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1 / 3)

導讀

生命靈魂的價值指認與審美書寫

——寫在王學芯新詩集出版之際

張德明

走進王學芯的詩歌天地,猶如漫步於一條鋪就了冥想與彩霞的迷人曲徑,那幽邃的光芒恰似深渺穹蒼靈魂的絕響,與眾生現實生存景觀相感應。良善、寬厚、赤子之心等等,始終是王學芯詩歌的關鍵性元素,在其意象連綴之中,人心、自然、天道等往往與之融為一體。王學芯反複用尖銳而體己的語言,掀開生活表層的色彩,還原生命與塵世令人震驚的真實。遊蕩在他的詩歌世界裏,讀者自會觸碰到一種真誠的瞭望,一種美麗的憂傷和徹骨的記憶,當然還有無限超然的寧靜與曠達。他用詩歌語言這雙詭異而又法力無邊的大手,擋住喧囂,拂去浮塵。他是吳越之地一隻飛得極高的詩歌之鷹,他在詩歌這種形式裏所達到的文學純度已經得到閱讀界的普遍認可和佳評。

問題與背景

眾所周知,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中國當代文學使用最多的斷代詞是“新時期”。這不難理解,因為今天意義上的當代文學的確隻有“新時期”以來才真正具有現實言說的地道的文學史意義。但是,我們也同樣知道,早已進入新世紀的中國當代文學,當人們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卻仍然是深懷不滿的,一種普遍的認識就是,當下的文學在以一種集體逃亡的方式羞澀而曲折地書寫,這已經成為一種時代文學特質。沒有真情,缺乏意義;沒有靈魂,缺少沉思。這是一個靈魂出了大問題的年代,各種懷疑和痛苦明明非常真實地擺在麵前,作家卻敬謝不敏,裝聾作啞。這是讀者對當下文壇的最大不滿(包括各體創作)。應該說, 20世紀80年代(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家的靈性和才能是非常優秀的(這裏絕沒有否定其他時代的意思),他們所遭遇的外部刺激也非常強烈,甚至強烈的程度不比曆史上其他任何時候弱,可就是出不了傑作,人們的文學情緒是可想而知的。盡管前兩年莫言獲了諾貝爾獎,多情多愁的讀者還是不依不饒地發問:我們究竟應該向21世紀中國文學期望什麼?

必須看到,在商品經濟的大棒斷喝下,新作品不斷湧現的中國當代文學在20世紀的暮鼓聲聲中似乎已經變得無關宏旨。作家何為,這個早已作古的問題,今天反而成了真正的問題。麵對駭人紛擾的現實與卑微妖豔的日常情感,許多作家顯得老態龍鍾,感動不在,很多作品充斥著明目張膽的俗不可耐、虛假造作、低級趣味與肮髒無恥,對此,毫不誇張地說,許多新老作家都難辭其咎,是他們合謀暗算了這個應該出更多大作品的文學時代;麵對戾氣深重的集體失聰的時代,雖然不少的文學家亦沒有放棄抵抗,但看上去卻是那麼的虛張聲勢和柔若無骨,缺少岩層般的粗糲與剛強,更缺少睥睨一切的精神氣質,給人以表演失真的感覺;麵對氣勢洶洶橫掃天下的商業厲鬼,許多作品書寫著意味曖昧的不滿殘夢,但作家們揮舞著的是他們自己都十分陌生的價值砍刀,表達著他們同樣十分陌生的憤怒和憂傷,他們接過了優秀前輩的紙筆卻沒有真正接過曆史,因此,他們無緣時代光榮的遍體鱗傷與鮮血淋漓,態度本身就令人生疑。時過境遷,往事難追,曾經令人無比神往心動的溫暖隻有無奈地退防在沉沒的歲月深處;許多作家懷揣著真實而幼稚的文學想象,卻根本無力勘探光與火構成的時代坐標,撕不開大眾狂歡群魔亂舞這塊刺眼的遮羞布,更多的時候甚至顯得棄之不舍,根本做不到追慕本色、賦到滄桑。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眾多非常態現象的出現,原因自然是複雜的,但是,最關鍵的還在作家本身,在群體精神浪蕩不堪野性勃發的危急時刻,許多作家卻慌慌張張,找不到自己在文學中的座位“席卡”,缺少偏鋒描時代的雄魄,缺少欲望法則下的敘事冒險意識,缺少修補蒼茫的孤絕情懷,隻有坐地摸天的無邊臆想,在金錢魔爪的威逼之下,不敢為生活的蛻變埋單。江蘇詩人王學芯近幾年的新詩寫作卻讓我眼前大亮,它沒有和當下身姿豔冶的文學描寫同流,而是溫情而執著地在逼近自我的過程中鑄造詩魂,堅守文學的莊嚴、神聖、高尚與優美,企圖用詩歌遏製一種可怕的曆史走勢。他是真正本著良知和坦蕩向時代執言的詩人,在詩歌這場人生馬拉鬆中,在功利和唯美之間,詰問和考量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並在此基礎上進行著不同凡響的新詩書寫探索。這是交織著悲憫吝惜與溫情暖調的生命之歌模態,它源自詩人敏銳深幽的世事觀察,在消費詩歌的時代,他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文學標本,這是王學芯新作《間歇》給我的啟示。

情感惦念與詩人立場

韓少功曾說:“我們的文學正在進入一個無深度、無高度、無核心及沒有方向感的扁平時代,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體,並在一種空前的文化消費語境中,在獲得前所未有的‘文化自由選擇權’的情況下,反而找不到自己真正信賴和需要的東西。”①消費文化與商品市場的串並陡增了詩歌對人性世界發現和書寫的難度與限度,從事件的生活到表達的生活變得愈來愈走樣,形成了俗世傳奇與生命體驗的內在大斷裂,許多優秀的詩人無可幸免地淪落其間,但他們角色感和鏡頭意識又太強,不得不淪為現場走秀的奴隸,其作品彌漫著一種令人失望的表演氣息。忘記了詩人應該做的是世上最真誠的事情。王學芯是一位現代意識很強的詩人,眼光向內,懷抱嚴肅謙遜的精神態度,致力於書寫那些“看不見”的城市和鄉村,尋找那些“視而不見”的事物。他以平等的視角姿態,揭開隱秘世界莫測紛繁的迷霧,打撈物欲時代眾生的生存真相。麵對尖銳淩厲的物質世界和不忍細讀的世道人心,他渴求躁動的浮世靈魂都能夠謙卑服善,敬畏自我和生命;麵對浮誇喧囂妄自尊大的時代,麵對張狂無知行將深陷滅頂之災的人們,他表達了深沉的憂傷情懷,抒情的柔仁之美和尖銳的刺蝟沉思完美統一。一個詩人,隻有具備了深刻的人文關懷,才算優秀;優秀的詩歌作品,唯有傳遞了濃鬱的人文情懷,才有閱讀的必要和傳世的可能。王學芯具備了一個優秀詩人的整體情感素質。

王學芯出道以來,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上海文學》等重要刊物發表500餘首詩作,先後出版《雙唇》(1993年)、《這裏那裏》(1995年)、《偶然的美麗》(2003年)、《文字的舞蹈》(2004年)、《天上的草原》(2007年)等詩集。上述幾個詩集我曾經做過一個綜評(見《當代文壇》2014年第2期),借助這種閱讀我有一個自覺比較準確的感受:王學芯的詩歌寫作不是應景,不是為稻粱謀,更不是為別人夢寐以求的名利,而是他生命的自然流瀉,是生命泉源的張弛有度的奔放與彰顯。卡夫卡在致裴麗斯的信中曾主張:“什麼叫寫作,寫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開,直到不能再敞開為止。寫作也就是絕對的坦白,沒有絲毫的隱瞞,也就是把整個心身都貫注在裏麵……但是,對寫作來說,坦白和全神貫注卻遠遠不夠。這樣寫下來的隻是表層的東西,如果僅止於此,不觸及更深層的泉源,那麼這些東西就毫無意義。”②作為一個優秀的詩人,王學芯既不回避公眾性話題,同時又能將公眾性話題轉化為個體話題,加以獨創性的闡釋,尤其是他更能從熟視無睹的生活萬象中發現並創造話題,喚起讀者的精神注意。王學芯的公眾身份是多樣的,但我更願意把他視為一個真正純粹的詩人,他與許多詩人不同的是,他的寫作是完全從自己血液的呼喚和真實的人格出發,甚至超越了社會為其規定的身份設置,從現實的人回歸到生命內在,發出自信而優雅的聲音。能在文學上立足的詩人(也包括各體作家)一定是有能力提出並堅守一種精神哲學的人,古今中外,庶幾如此。王學芯以獨特的生命經驗和個人語型,作為非職業寫作者,成為同代詩人中翹楚之一,實在可嘉。

王學芯《間歇》發散著一種快樂思索的人生智慧,體現了徹頭徹尾的思辨意誌和圓潤的人文眼光。他像地勘者一樣勤謹、踏實、自信而不爭,時刻提醒自己保持“現場者”的精神主動性、警覺性,盡其所能地抵抗現實非常實況的限製,自然而自由地擴張書寫的精神疆域。在並不太長的對經驗和語言的深切燭照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脈。《間歇》收錄作品四輯共117首(含“首詩”、“尾詩”),總體質量穩定,想象奇異,辭采瑰麗,佳篇頗多,很多作品具有令人震悚和驚喜的美學效果。

商業文化極度盛行的漢語詩歌時代,詩人的身份一再受到質疑和打擊,值此話語情景,清醒而獨立的詩人不在少數,但王學芯似乎走得更遠、更孤絕。麵對詭譎的大數據時代,他竭力尋找自己的心靈依托,不斷拷問靈魂,冥想未來,自省啟悟,搜索人類文化精神的核心價值和斑斕人生的時代意義。在和王學芯有限的幾次接觸中,我形成了一個幾乎固執的看法:麵對形色生輝的大千誘惑,許多人(包括詩人)其實是很狡猾的,但王學芯是能夠發現狡猾並常常寬容別人狡猾的詩人,他隻是隨時在暗示自己提防別人的狡猾,不被其利用。在價值失衡的猙獰世界,始終保持心靈的端方,沒有沉淪念想,流布的隻是普度眾生的慈善心腸和義無反顧的獻身精神。當這些質樸與機智、真誠和迂曲等氣質表現得順風順水自然無痕的時候,王學芯勢必成為這個高尚遠離的時代別有意義的卓絕風景。

王學芯《間歇》表現的沉重價值內涵與詩情觀照,始終投向大眾故事的關乎人類特別是人們生存本質性的東西,個體經驗自覺內化為一種平民書寫的亢奮。“為了尋找福地我們在地圖上/進入皖南溪馬小村為了喉嚨/為了一滴幹淨的水分我們/從藍藻的水邊從空氣懸掛顆粒的水邊/坐在漫不經心的溪馬河邊/水看見我們 我們也看見/野鴨和跳水的綬帶小鳥/看見黃昏的太陽 孤懸山岡/如空中圍合的透氣玻璃/我們像被保護在裏麵……/無法述說我們對明天的/忍耐 像昨天水邊的突然驚呼/魚翻開白色的肚皮停止遊動……”(《黃昏的溪馬小村》)。王學芯希望通過對自然形態的深度監測,展示人類傷害自然的種種罪惡、無情與殘忍,預報人類生存時空的岌岌可危,他也希望借助這樣的一般性判斷,警告人們更好地認識自己,善待周遭。這樣的世情意識,誠然屬於私人經驗,但同樣屬於民族經驗,是對人類最普遍價值的細膩精妙的典型傳達,沒有半點高高在上的淺薄媚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