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聚在窩棚裏那屬於曲萍的氣息還沒有最後散去。她的呼吸,還隨著高聳胸脯的起伏微弱地響著;她的哭泣,還像鞭子一樣.一下下擊打著他的心;她身上散發出的鹹腥汗味,還在刺激著他的嗅覺器官。她的哭聲、喊聲、喘息聲和她的臉孔、脖子、手臂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團霧一般莫名其妙的東西。山路邊,她為他呼救的聲音在溫熱的空氣中震蕩,她的身影似乎還在他眼前晃動。

然而,一切畢竟過去了。他爬了起來,擦掉臉上的淚水和額上的汗水,準備獨自上路了。

盡管他真心地愛過曲萍,現在,卻也顧不了她了,生存法則是無情的,他不能為了她而在這異國的大山裏送掉自己的性命。愛情雖說寶貴,可畢竟還是人類在獲得生存的滿足之後才需要的東西,在生存沒有保障的時候,愛情隻能是無用的甚至是致命的奢侈品--進山之後的非人磨難,終於使他弄明白了這個淺顯的但在和平的環境裏又很難弄明白的道理。

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軟心腸更糟糕的了!人類能夠繁衍到今天,遍布整個星球,依仗的決不是感情和眼淚,而是強悍冷硬的鐵血!人類的生存曆史是被鐵血決定的,不是被感情決定的:感情和眼淚既不能軟化曆史,也不能改變曆史的進程。明顯的事例就擺在麵前:為了決定今後的曆史,置身於文明社會的最高統帥部可以硬下心腸,置一萬七千多人的生死於不顧,他尚武強又為什麼非得顧到一個叫做曲萍的女人呢?生命隻有一條.而人生道路上的女人將多如煙雲。

不過,麵對著曲萍焦灼、絕望的淚臉時,他真是被感動了,他真哭了,假戲真做了,有一瞬間,他甚至動搖了,想打消這個隻顧自己的卑劣計劃。他想,若是曲萍不跑出去喊人,若是曲萍繼續在他麵前絕望地哭,他也許會停止了這場真做的假戲,重新把曲萍帶上路。

他真不是個硬心腸的人,有時他的心腸真軟,真軟......

曲萍卻跑了出去,她把眼淚、哭泣和幾乎要軟化他的感情都帶走了,他心中那求生的意誌才占據了她留下的空白。

他不敢直接上路。

他怕在路邊或路上撞上她。

他判斷了一下方向,先在茂密的森林中走了一段路,然後,重新走到路邊,見路上沒人,才在路上走一陣子。

他得把曲萍拋在後麵,至少要拋開兩天的路程,這樣,她就再也追不上來了,他生存道路上的一塊沉重的石頭就掀到一邊去了。

他並不懼怕日後與她見麵,倘或她福大命大造化大,能獨自走出這野人山,進入印度,他照樣會和她友好相處的--甚至重溫愛情的餘夢。他會告訴她:他是被後麵的弟兄搭救了,他是愛她的,過去愛她,現在愛她,永遠愛她。

現在不能愛。現在的問題是要活下去。糧食已經一粒也沒有了,子彈倒還有七八粒,他要靠這七八粒子彈,靠手中的槍去求生,他甚至想到了搶,隻要發現誰還有吃的東西,他就去搶,搶了之後,一槍把那個倒黴蛋幹掉,人不知,鬼不覺的,為啥不能幹?!

自然,得挑那些掉隊的、單槍匹馬的家夥下手,成群結隊的幹不得,鬧不好身敗名裂不說,自己的小命也可能送到人家槍口下哩!

搶劫別人性命的念頭愈來愈強烈了,他的行動變得詭秘起來,一會兒跳到路下,在滿是荊棘野草的森林裏走一段,一會兒跳上路麵,前後看看,尋找可以下手的對象。

強者生存。

他是這弱者群中的強者。

晦氣的是,直到這天宿營,他都未能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對象。一路上,他看到了三撥人數眾多的弟兄,就是沒看到有吃食的孤獨的跋涉者。最後,他不得不參加到第三撥弟兄當中,和他們一起在山下的一個芭蕉棚裏過了一夜。那夜,一個弟兄分了半茶缸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粥給他喝了。

第二天,他聲稱要等政治部的同誌,擺脫了那幫士兵,又獨自一個鑽山林,上路麵;上路麵,鑽山林。鑽山林,他是想打點什麼東西;上路麵,也是為著打點什麼東西,他焦灼不安地等待著那個注定要用自己的死來延續他生命的軟弱動物。

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那個和他屬於同類動物的沒有看到,可卻在山林裏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野獸洞窩。

洞窩是那日下午發現的,他從洞窩口走過時沒有注意到,幸運之神差一點兒從他身邊溜過去了。是洞窩裏什麼動物爬動的聲音,喚住了他的腳步,他轉身一看,在一片青綠的灌木之中,發現了一些幹草,繼而,看見了一個被幹草和灌木差不多堵嚴了的洞口。

他當時有些怕,這個洞穴離開路麵至少也有二三百米,洞穴裏趴著的是個什麼東西他一無所知。他不知道他的手槍和匕首是不是能對付得了洞穴中的東西。如果他對付不了洞穴裏的那個東西,事情就糟透了--當然,他一定會開槍,可開槍有什麼用呢?現在莫說槍聲,就是炮聲恐怕也喚不來搭救他的人!

他呆呆地舉槍對著洞穴站了一會兒,握槍的手攥出了汗。他把手在幹燥的山石上擦了擦,又把槍攥緊,把匕首也拔了出來。

他想打一槍探探路,看看那個神秘的洞穴裏會跳出個什麼玩意兒?轉念一想,不行!子彈越來越少了,它也變得像性命一樣金貴了,有槍有子彈,生命就多了一層保障。

他不敢浪費子彈。

他四處瞅了瞅,揀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向洞穴裏扔去.扔過之後,馬上拉出了一副格殺的架式。

虛驚一場,洞裏並沒有跳出山豹、惡狼、豺狗之類的凶猛動物。洞裏什麼也沒跳出來,隻是發出了一陣更加急促的爬動聲和吱吱呀呀的叫喚聲。

他興奮了,完全忘記了危險,把槍往腰間一插,握著匕首撲到洞前,三把兩下,取開了洞口邊的幹草泥石,扯斷了一些倒掛下來的野藤。

他將握匕首的手深入黑烏烏的洞中,亂舞了一陣,將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

洞裏很黑,什麼也看不見。

他隻好抽出身子,從軍裝的口袋裏取出用油布包著的火柴,劃了一根,對著洞穴裏照--

眼睛一下子亮了,在火光中,他看見了兩隻胖乎乎的小狼崽!

他高興得幾乎要瘋了,火柴杆一扔,一頭鑽進了狼窩中,惡狠狠地撲向了小狼崽。頭一個小狼崽一下子就被撲中了,他捏著它的脖子,又用手去摸另一隻,另一隻摸了半天,也被他摸到了。

他把它們提了出來,放在洞口的泥草上。舉起匕首,一刀一個,將兩隻狼崽都捅死了。

手上沾滿狼血。

他倒提著順嘴流血的狼崽,踉踉蹌蹌向山路上奔,奔一段,歇一陣,回頭看看,有沒有狼追他?

沒有,狼崽的母親或許也像他一樣,遵循大自然的生存法則.尋求機會去了;又或許是早被饑餓行軍的人們打死了,化作了人類生命的一部分......

除了山穀的回應,沒有任何來自人類的其它聲音傳來,麵前白生生的路上渺無人煙;按照時間計算,最後一撥從他們身邊走過.並給了她三塊餅幹的大個子兵他們,也早該翻過這座山了;追趕他們並請他們回來救活尚武強是不可能的。她隻能等待後麵的弟兄,或者往回走,去迎後麵的弟兄。

她決定往山下迎,早一分鍾,尚武強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她甚至奢望著迎到一個醫官,給尚武強,給他們共同的愛製造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