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司馬遷而言,創口之難以愈合,長期淌血流膿,腐臭不堪的苦難,也許能夠忍受;那種“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的淒惶狀態,“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的羞恥,和被隔絕的孤獨,才是他的最大痛苦。
然而,他在充滿血腥味的汙穢蠶室中,發憤著書。
記得在七十年代,“文革”狂,已是強弩之末,屠滅文化,也就中氣不足,一些古籍,部分解禁,內部購書,網開一麵。於是,我有可能一本一本讀司馬遷這部不朽之作,邊讀邊也不禁惶惑。司馬遷被“宮”後,肯定下體潰敗,陰部朽壞,膿血彌漫,惡臭糜爛,他堅持完成這部《太史公書》,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偉大。但是,在敬仰他驚天地泣鬼神的艱苦卓絕同時,不由得想,老兄,你的皇帝都不把你當人待,把你的××割掉,讓你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還有什麼必要,替這個狗屎皇帝,盡史官的責呢?
後來,我明白了,這固然是中國文人之弱,但也可能正是中國知識分子之強。
連我這等小八臘子,在那不堪回首的“右派”歲月裏,還曾有過數度憤而自殺的念頭呢!因為那些王八蛋作踐得你實在不想活了。那麼,司馬遷,這個關西硬漢,能忍受這種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苟活日子嘛?他顯然不止一次考慮過“引決自裁”,但是,真是到了打算結束生命的那一刻,他還是選擇了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在無以為生時所走的那條路,寧可含垢忍辱地活下去,也不追求那死亡的刹那壯烈。一時的轟轟烈烈,管個屁用?
因此,我想:
第一,他不死,“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他相信,權力的盛宴,隻是暫時的輝煌,不朽的才華,才具有永遠的生命力。
第二,他不死,一切都要等待到“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活著,哪怕像孫子,像臭狗屎那樣活著,也要堅持下去。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不見分曉的。你有一口氣在,就意味著你擁有百分之五十的勝出幾率,幹嗎那樣便宜了對手,就退出競技場,使他獲得百分之百呢?
第三,他不死,他要將這部書寫出來,“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補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很明顯,他早預計到,隻要這部書在,他就是史之王,他就是史之聖;他更清楚,在曆史的長河裏,漢武帝劉徹者也,充其量,不過是眾多帝王中並不出色的一位。而寫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語)的他,在曆史和文學中的永恒地位,是那個“宮”他的劉徹,再投胎十次也休想企及的。
所以,他之不死,實際是在和漢武帝比賽誰更活得長久。
越來越昏庸的劉徹,已經完全走向反麵。唐朝司馬貞在《史記·孝武本紀第十二》後的《索隱論讚》中,評價他“疲耗中土,事彼邊兵,日不暇給,人無聊生,俯觀嬴政,幾欲齊衡”,認準他是與秦始皇一套號的人。而南宋洪邁在《容齋筆記·人君壽考》中說:“漢武末年,巫蠱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孫皆不得其死,悲傷悉沮,群臣上壽,拒不舉觴,以天下事付之八歲兒。”
被“宮”的司馬遷,會看不出這位“宮”他的皇帝,已是伍子胥式“日暮途窮,倒行逆施”之人嗎?他在《孝武本紀第十二》裏,對這個一輩子信神弄鬼的劉徹,不無幽默地作了個總結:“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終羈糜弗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後,方士言祠神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以上凡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司馬遷《史記》)
這位“英主”真麵目,在他筆下,一層層地揭了個底朝上。按中華書局出版的由顧頡剛分段標點的《史記》,漢武帝這篇《本記》,共49個自然段,其中,涉及神鬼祥瑞者19段,涉及封禪祭禮者12段,兩者相加31段,字數超過全文的五分之四,這位“好神仙之道”(《漢武帝內傳》)的皇帝,在司馬遷的筆下,究竟是個什麼形象,也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