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發展和繁榮,與時代的關係至大。動亂,則文學終結,安定,則文學複蘇。十年文革,隻有浩然先生的小說,舍此便全是空白,即可證明。
東漢末年,先是黃巾農民起義,九州暴亂,生靈塗炭;後是董卓那個軍閥折騰,戰禍不已。洛陽夷為平地,中原水深火熱,這時候,一切都在毀滅的災難之中,文學自然也陷於絕境。因為農民革命雖然有其推動時代進步的作用,但也有其破壞文明文化,摧毀社會財富的相當消極的方麵。董卓,不過是一個穿上戰袍的西涼農民而已。所以,他的行動和黃巾也差不多,都帶有農民革命家的那種仇視文化,仇視知識,仇視人類文明的特點,在破壞人類文明成果的憎恨氣氛裏,在硝煙戰火的刀光劍影之中,文學這隻鳥兒,隻有噤若寒蟬,休想唱出動聽的聲音了。
因為經曆了巨大的變亂,遭受了嚴重的劫難以後,人民需要休養生息,這樣,就出現一定程度的思想解放潮流,文人的個性開始得到自由舒展的機會。所以,“慷慨任氣”,便成了這一時期文學的特征。回憶十年浩劫結束以後,新時期文學所以如井噴而出,一時洛陽紙貴,也是由於這些劫難中走出來的作家,適逢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才寫出那些產生轟動效應的作品。這和建安文學的發展,頗有大同小異之處,就是對於那個動亂年代“梗概而多氣”,真實而深刻的描寫,引起讀者共鳴的。因此,“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也是時代不容精雕細琢的產物。無論後來的諸位明公,怎樣搖頭貶低,不屑一談,或求全責備,都是大可不必的。隻要起到曆史作用的文學,無論怎樣的稚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便是誰也不能抹煞的了。現在那些笑話新時期文學發軔作如何幼稚的人,其實正說明自己不懂得尊重曆史唯物主義的幼稚。
由建安文學的發展看到,亂離之世隻有遍地哀鴻,而文學確實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以及適宜的文學氣氛,才能繁榮起來。建安文學的發展,得益於曹氏父子的捉倡,得益於相對安定的中原環境,也得益於建安七子為代表的文人個性的解放。
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國較早從絕對附庸地位擺脫出來,以文學謀生存的一群專業作家。他們的行為特點是:追求自由不羈,企慕放任自然,讚成浪漫隨意,主張積極人生,對禮教充滿叛逆精神,並強調藝術個性。可以說是中國非正統文人的最早的樣本。魯迅先生認為這種文學態度,可以用“尚通脫”三字來概括。到了魏晉南北朝,由阮籍、嵇康、陸機、潘嶽、陶淵明,謝靈運一脈相承,“通脫”則更加發揚光大,一時成為中國文學發展的主流。
那時,他們的浪漫行徑,風流舉止,自由作風,個性色彩,恐怕連後世的文人也深感不及的。
有一次,曹操派手下人邯鄲淳去看望曹植。據《三國誌》裴注引《魏略》曰:“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於是,乃更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從這裏,我們看到建安文人的浪漫、豪情和無拘無束的自由。這和司馬遷《報任安書》裏那種對於帝王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的心態,和司馬相如給皇帝獻賦時的那種唯唯諾諾到諂媚依附的神情,多了一點作家的自我意識和不羈的精神。
從曹丕的詩《於譙作》“清夜延貴客,明燭發高光”和曹植的詩《箜篌引》中:“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遊”,可以看到他們的宴遊燕集,豪飲小酌,鬥雞胡舞,高談暢嘯的快樂情景。《文心雕龍》曰:“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這類沙龍式文人聚會活動時的自由競爭,各馳所長,平等精神,批評空氣,也是此前文人所不曾具有的狀態。尤其漢末黨錮之禍將大批知識分子,或放逐,或鎮壓,或永不敘用,弄得大家膽戰心驚,精神萎靡不振,建安文人的崛起,實際是給中國文學注入一股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