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不解放,文學之鳥是飛翔不起來的。
曹丕《與吳歌令吳質書》裏,具體地描寫了他們的一次出遊,也是很令人神往的。“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白日既盡,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這種文友間的平等來往,證明了建安文人思想解放的程度。作為五官將的曹丕,那時正如日中天,是政壇上炙手可熱的人物,能夠這樣不擺架子,與一個地方官吏友情深厚若此,恐怕時下的某些文化要人,也未必做得到的。
曹操也不例外,《三國誌》稱他“少機警,有權數,任俠放蕩,不治行業”。裴注引《曹瞞傳》:“少好飛鷹走狗,遊蕩無度。”看來,曹操和他的兩個兒子一樣,也是具有浪漫潛質的文人。他在《祀故太尉橋玄文》中,回憶他和這位比他年高的大人物,交往的一段插曲。“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後,路有經由,不以鬥酒隻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
這位後來在《三國演義》裏被當作喬國老的老先生,能跟曹操開這樣的玩笑:你要是經過我的墳墓前,不下車好好祭奠我的話,走不出三步路,我就讓你肚子疼,你可別怪罪我。說明曹操雖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但不對他的統治產生危害和威脅,也還是能夠欣賞這種文人的幽默感的。
從曆史的角度來看,曹操作為文學家,不愧為一把好手;但是,曹操作為政治家,誰也不能不承認,他殺作家也是一把好手。凡碰了他這根政治神經的人,不管是作家,詩人,還是其他什麼人,他是一點也不客氣的。
文學的每一步前進,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任何新的嚐試,總是要打破過去的格局,失掉原有的平衡,必定引起舊秩序維護者的反撲。倘若探索實驗,一旦越出了文學的範圍以外,越過政治雷池,被視作離經叛道,逾軌出格的話,就要以文人的腦袋作抵押品了。
建安七子之中,孔融是死在曹操手下的。還有一個劉楨,被曹操送到采石場去勞改的。不屬七子之列的楊修,也是曹操殺掉的,至於文學新秀禰衡,雖然不是曹操殺的,但事實上是他用借刀計讓黃祖殺的。
掉腦袋的這三位,也有其不大肯安生而惹禍的緣由。孔融的地位相當高,曾任北海相,到許都後,擔任過將作大匠,也就是建設部長,這還不是曹操主要嫉恨的。由於他和曹操總過不去,經常發難,加之是孔子後代的號召力,成為士族豪門的代表和知識分子的領袖。他的府第已成為反曹操的各種人物聚合的“裴多菲俱樂部”。這時就不管你的文章寫得多好,和兒時讓梨的美德了,對不起,找了一個叫路粹的文人,在作家隊伍中的這種敗類,還不俯拾即是,寫了封密告信,檢舉孔融“與白衣禰衡跌宕放言,雲,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大逆不道,宜極重誅”,書奏,下獄棄市。
楊修的職務要差一點了,在曹操的指揮部裏,隻當了個行軍主簿,大概相當於參謀,而且不是作戰參謀,連行軍口令還從別人嘴裏聽說,顯然是閑差了。所以殺他不像殺孔融那樣頗費周章,擾亂軍心四個字,就推出去斬首。《三國演義》說是曹操嫉妒楊修的捷才,生了殺心。其實,由於楊修不安生,介入政治,成為曹植的嫡係黨羽,出謀劃策,卷入了宮廷接班人的奪權鬥爭之中,而且許多餿主意,都被曹操拆穿了,才要把他除掉的。
老實說,文學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學,都有點票友性質,是不能正式登場的。在中國曆史上,有幾個像曹操這樣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學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沒有出過政治家玩文學玩不好的鬧劇,也沒有出過文學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劇。曹操,不論在文學上,在政治上,都是一個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