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虎大爺突然左轉彎,拐了。
眼前就是相當於今日北京王府井的西市,那是李白經常喝得爛醉,杜甫經常兜售藥品的熱鬧地界。大家不由得犯糊塗,難道這位虎大爺會有喝小酒,聽小曲,找小姐,做幾首小詩的雅興嗎?幸好事情還沒有變得太糟,它對商品的興趣不大,對美女的興趣也不大,對文學的興趣肯定更不大了。穿過西市,經過懷遠坊,直奔長壽坊而去。
我的天啊!長安市民的眼睛都直了,這隻老虎,太不知道馬王爺長有幾隻眼了,鬼使神差地進到了相公元載家的祖廟。時當盛暑,也許祠堂的寢殿,軒敞清涼,於是,逛得有點累的這頭老虎,臥在元載所供的列祖列宗牌位前,打起盹來。
這事透著蹊蹺。第一,沒有人敢這樣跟當朝一品的相爺,開如此可怕的玩笑;第二,即使朝野上下非常惱火元載,想出他的洋相,老虎會乖乖聽話嗎?於是,事後得出來的結論,隻能是天意了。
史官這樣不動聲色,不著感情地寫道:
“四年九月己卯,虎入京城長壽坊元載私廟,將軍周皓格殺之。”(《舊唐書·五行誌》)“大曆四年八月己卯,虎入京師長壽坊元載家廟,射殺之。”(《新唐書·五行誌二》)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虎之可怕,固然在於它的威猛,但最具震懾力的地方,是它那百獸之王的霸氣。元載在代宗朝,簡直活脫脫的一條老虎,而且始終張著血盆大口,雄霸天下,威掌朝政。按坊間陰騭迷信之說,這頭老虎闖進他家祖廟,其實就是真身出現。也就意味著他的結局,即將來臨。
元載何許人也?有一首七律《河湟》,這樣寫到他:“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遣弓箭不西巡。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晚唐詩人杜牧,寫這首詩,已是元載死後半個多世紀了。他之所以以“元載舉箸”為詩的起首句,說明這位在肅宗李亨、代宗李豫兩朝,位極人臣,權傾一時的鐵腕人物也曾經想為收複河西失地出過一點好主意的。
然而,在中國極講等級的封建社會裏,門第之高下,宗族之榮陋,階級之貴賤,仕途之正鄙,不但決定一個人的一生命運,也影響一個人的行為性格。元載之攀附名流,之巴結權貴,之投靠閹宦,之投機發跡,是與他的劣勢出身所形成的卑微心態分不開的。
元載(?—777),陝西鳳翔岐山人。一個做到宰相的大人物,連生年都不著史冊,可見其來路不明。我想,這使他很痛苦,正如一個名作家,別人怎麼想,也想不起他的什麼名作品一樣,因此,雖人五人六,其實心底裏,大概有點不那麼仗義似的。
腿上殘存的泥巴,身上寒酸的神氣,臉上太多的紫外線痕跡,岐山哨子麵那生蒜的氣味,盡管這些事實上並不存在的心理陰影,成了他一輩子的病態。據《舊唐書》:“家本寒微。父景升,任員外官,不理產業,常居岐山。載母攜載適景升,冒姓元氏。”《新唐書》說得更詳細一點:“元載字公輔,父升,本景氏,曹王明妃元氏賜田在扶風,升主其租入,有勞,請於妃,冒為元氏。”
當然,別看不起這個假冒偽劣的發家史,對他很有實用價值。後來,他混跡官場,正是這個“元”姓,才能拉下臉來,投靠肅宗的嬖臣李輔國,一下子拉近了與這位權貴的距離,也一下子拍屁拍響一步登天。“五郎大人,論親戚關係,我還應該稱呼您一聲姑姥爺呢!”
“這是從何說起?元先生!”
因為元載“性敏悟,善應對,肅宗嘉之”。李輔國本也高看一眼,聽他這一說,不由大悅。原來這個太監,因擁立有功,肅宗還都後,不但予以重用,格外賜他娶妻元氏。元載得以混進府邸,成為娘家人,得以與當道者“相昵狎”,在“權傾海內,舉無違者”的姑丈栽培下,中了頭彩似的,想不發跡也不行了,便一天勝似一天的飛黃騰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