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上層社會,服長生之藥、求不死之風甚盛。
人豈有不死之理,但不想死之心,人皆有之。明知其絕不可能,可沒有一個人碰到有這種可能性的時候,會放棄的。哪怕百分之百的荒謬,也不肯失之交臂。即使科學發達至今天,不也有過這種功,那種功,弄得一幫愚民膜拜崇信,成為現代白癡麼?
何況,一千年前的唐朝。
在中國,怕也不隻是唐代,有錢的,有名的,有權的,有勢的,日子過得滋潤得不行的那些人,以及沒錢的,沒名的,沒權的,沒勢的,日子過得不那麼舒坦快活,而在孜孜奮鬥,企冀改變的那些人,都在千方百計地延年益壽,尋丹覓藥地爭取不死。
再則,最好的死,也不如最不好的不死。於是,可想而知,唐朝人吃不死藥,比當代人吃補藥的積極性高上十倍,不以為奇。當時的長安,恰逢盛世,人們自在得簡直不知所以,便想辦法要長久的快活,想辦法能取得長久快活的靈丹妙藥。於是,來自西域南洋的胡僧,來自道教名山的方士,最吃香,因為他們能煉不死神藥。皇帝下帖誠邀,名流登門求教,官員趨前問候,小民望風追隨。有一個名叫“那羅邇娑寐”,或“那羅邇婆娑”的高僧,是從印度尼西亞的婆羅門島,渡海來到大唐,那就更是不得了。最後,他混到了李世民的高級醫藥顧問一職,負責監製禦用的長生不老之藥。
在太極宮的金飆門,為他建造一座煉丹的衝天爐,白天火光熊熊,夜晚耀如白晝。
同是洋人,這個“那羅邇娑寐”,或“那羅邇婆娑”的胡僧,可比當今瑞典科學院專管諾貝爾文學獎的院士來到中國,要神氣得多,牛皮得多。人稱“天可汗”的萬世之尊,親下丹墀,合十禮敬。因為這位外國和尚,能讓你不死,活八百歲,活一千歲,能讓你與你的重孫子,一塊兒再娶媳婦,能讓你與你的灰孫子,一塊兒重做新郎,那是金山銀山也買不來的福氣啊!至於挾重金而來華的洋院士,相比之下,那諾貝爾獎的區區五十萬美金,就不免有點赧顏了。
唐朝的不死藥,種類繁多,係統不一,方劑互異,用藥有別,冶煉炮製的方法手段,也各有各的高招,通常都秘而不宣。若像做豆腐、炸油餅那麼簡單,那些賣野人頭的胡僧,那些推銷狗皮膏藥的方士,還能騙誰去?這也是時下文學界經常被幾個故作高深的假洋鬼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原因。這也不稀奇,自有人類,就有騙子,正如蓋了房子,人住進去,必然會有耗子、蟑螂一樣,是不受時間控製和空間影響,是防不勝防的。
唐朝的不死藥,大致有兩個來源,一是魏晉時文人服用的五石散;一是域外傳進中土的煉丹術。有一位名叫高羅佩的荷蘭人,在他的專著《房內考》中,認為有關長生不老之術,永壽不死之藥,無論在印度的,還是中國的古老性文化裏麵,都是作為與房中術(Sexology)相關連的一門學問。
但無論什麼事情,一落到中國的犬儒主義者手裏,就常常學招變樣,偷換概念,形同實異,荒腔走板。狸貓換太子,化嚴肅為粗鄙;掛羊頭賣狗肉,認真求實被油腔滑調代替。《淮南子》曾雲“橘逾淮為枳”,而被他們搗弄折騰以後,過了淮水,橘就變為驢糞蛋,為屎蜣螂,令人啼笑皆非。
因此,在李唐王朝,別看成了一個不死藥的泛濫成災的世界,其實,更是一幫騙子興風作浪、得其所哉的世界。尼采說過,上帝要你滅亡,先讓你瘋狂。唐朝人攀死吃河豚地服不死藥,為之命喪黃泉者,不知幾許?其中包括帝王,包括詩人,但沒有一個清醒的人站出來喝止這種狂熱,一直到唐亡以後,不死藥才在中國基本絕跡。
這就是說,人要是愚執不悟到底,必然出現蠻可怕的精神症狀。就看神勇義和團攻打東交民巷時,堅信刀槍不入,一排排走向死亡的誓不回頭;就看“文革”期間那班造反派和紅衛兵,在武鬥中打紅了眼的視死如歸;就看近些年來,這個功或那個功的信眾,念經除病,坐地升天,吞符作法,頂禮膜拜的死不改悔,便可領教了。一千年前唐朝人,對不死藥的虔信不疑,堅定不二,死也要吃,吃死不悔的鐵定了心,你能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