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的曆史學家,編撰正史的史官們,哪敢如此直書乾陵毒斃的死因,那是大不敬呀!要知道,皇帝永遠是對的,這是絕對真理。即使陛下錯了,也是錯得偉大光榮,錯得英明正確的。可要是隻字不提吧,為史官者,又覺得憋悶,又覺得對不住曆史。
於是,《舊唐書》的作者,含著骨頭露著肉,在《太宗紀》裏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貞觀二十二年五月,使方士那羅邇娑寐依於金飆門,造延年之藥。”在《郝處俊傳》裏拐彎抹角地又說了一句,“先帝令婆羅門僧那羅邇娑寐依其本國舊方合長生藥。胡人有異術,征求靈草異石,曆年而成,先帝服之,竟無異效。大漸之際,名醫莫知所為。時議者歸罪於胡人,將申顯戮,又恐取笑狄夷,法遂不行。”在《憲宗紀》裏額外補充地說了一句,“李藩亦謂憲宗曰,文皇帝服胡僧藥,遂致暴疾不救。”這樣,總算讓我們在這位大人物頭頂上閃亮炫目的光環裏,看到一個其實也並不怎麼樣的晦暗缺口。
也許上帝不給人百分之百,也許我們不該求全責備,也許,瑕不掩瑜,這是一個手指頭與九個手指頭的關係。還是盡善盡美的天可汗,還是永垂青史的貞觀之治,這是毫無疑義的。但要聽他公元628年(貞觀二年),在禦前會議上的一次極其冠冕堂皇的訓話,與他本人實際上的所作所為,你就會覺得他的偽善,表演得不免太過分了。他說:
神仙事本是虛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愛好,為方士所詐,乃遣童男童女數千人,隨其入海求神仙。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歸,始皇猶海側踟躕以待之,還至沙丘而死。漢武帝為求神仙,乃將女嫁與道術之人,事既無驗,便行誅戮。據此二事,神仙不煩妄求也。(唐·吳兢《貞觀政要》)
若以這些記錄在案的話,你不能不承認李世民,具有相當程度的唯物主義觀點和相信科學破除迷信的進步思想。還頗有一點反權威的精神,敢於對秦始皇、漢武帝發難。可據《資治通鑒》,這位陛下,卻是一直沒有斷了服種種延年益壽,壯體強身的不死藥。
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崩。上(李世民)將往哭之。房玄齡以上疾新愈,固諫,上曰:“高公非徒君臣,兼以故舊姻戚,豈得聞其喪不往哭乎?”帥左右自興安門出。長孫無忌在士廉喪所,聞上將至,輟哭,迎諫於馬首曰:“陛下餌金石,於方不得臨喪,奈何不為宗廟蒼生自重!”上不聽,無忌中道伏臥,流涕固諫,上乃還入東苑。
看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兩位臣下的堅定態度,這種因服藥而有所禁忌的幹預,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而且,還由此判斷,唐太宗服的藥,是中國古方,當為發軔於漢,濫觴於魏晉,至南北朝,至隋而泛濫,至唐代便大行其道的“五石散”。
讀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我們知道,服了這種藥以後,痛苦難耐,非常人所能忍受。因其所含藥物成分,《抱樸子》為丹砂、白石英、紫石英、雄黃、白礬、曾青、磁石;《諸病源候論》為石鍾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盡管自魏至唐,其配伍方劑,至少不下十餘種,莫衷一是,但都離不了以上所列硫化物及礦石等燥熱上亢類藥。所以服藥以後,要行散,要揮發,要冷食,要靜息,純係自虐,不得安寧,否則,藥性散發不出,就會出大問題,這才使得長孫無忌,敢抱住唐太宗的坐騎,要陛下回宮將養。
既然服藥如受罪,為什麼還自討苦吃?因為,在古籍《神農本草經》中,這些藥石被視為“輕身益氣,不老延年”的上品。在《傷寒論》和《金匱要略》等傳統醫學書籍中,更認為具有壯陽及治療陽痿的功效。所以,古人服用“五石散”,實際上是看重其所能起到的“偉哥”作用。唐代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中,有“貪餌五石,以求房中之樂”的說法,也證明了當時人服藥風氣所為何來。
而據荷蘭人高羅佩的研究,在其《印度和中國的房中秘術》一文中,性行為和延長生命力的依存關係,這兩種古老文化是相互影響著的。對李世民來說,當然中西合璧,各取其長。一方麵,魏晉時何晏、王衍的“五石散”及其衍生產品,得以再度弘揚;一方麵,胡僧那羅邇娑寐、盧伽阿逸多的金丹,得以成氣候而光大,其根本原因,就是這種不死藥,本土的也好,進口的也好,不但起到長生不老的作用,還能具有壯陽固本的作用,這正是李世民對付三宮六院所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