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人的可憐掙紮啊!這些年來,一些文章過氣,風流已逝,歲月不再,齒豁臉皺的老前輩,老名流,老領導,老作家,看紅顏別抱,忍歡場冷落,那一對酸出醋汁來的昏花老眼裏,流露出相當難熬的痛苦光景。可文人,隻要上了文壇這輛公共汽車,就是到站了,也不肯下車,還努力朝齒白唇紅、胸豐臀滿的美女作家那邊湊過去。白居易的詩,就是這種心態了。
白發逢秋短,丹砂見火空。不能留姹女,爭免作衰翁。賴有杯中淥,能為麵上紅。少年心不遠,隻在半酣中。
宋人葉夢得的《避暑錄話》,提到白樂天,揭了老詩人的一點底。說他“未能全忘聲色杯酒之累,賞物大深,猶有待而後遣者,故小蠻樊素每見於歌詠。”白居易自分司洛陽以後,在履道裏定居下來,為了自娛自樂,府邸裏還設了一個私家歌舞伎班。葉夢得提到的這兩位漂亮小女子,一位叫小蠻的,善歌,一位叫樊素的,善舞,既是班中主要演員,更是老先生晚年的鍾愛。
我想,詩人比不上唐太宗,可以延請外來的和尚煉丹,隻好自己點火添柴,配藥加料,察看火候,圍爐巡視,為這些歌舞班裏的紅粉知己,老先生也必須要造藥,要服藥,以便貼身嗬護,老樹開花。
雖然累一點,可自有古代“偉哥”所提供的樂趣。老實說,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快樂生活,遠非當代那些高收入作家所能做到的。如今文人有錢者雖然很多,但要讓他辦一個隻侍候自己的文工團,恐怕還沒有這等氣魄。第一,中國當代富翁級作家,多為農民出身,很難領會,更難學會白居易這種貴族式的精神享受;第二,雖然卷起的褲腳是放下來了,但是腿杆上的泥巴尚未洗淨,小農經濟思想也不是三朝兩夕就能根除。在他們看來,如果公家不肯出錢,自掏腰包,還不如多找幾位三陪小姐,打打茶圍,來得經濟實惠呢。
他在寫《戒藥詩》的前一年,公元八三九年(開成四年),詩人這年六十八歲,患了風痹症,估計當為帕金森氏綜合症。終於萬般無奈,忍痛割愛,將這些青春貌美,鮮活高麗的小女子,一一送出履道裏他的公館,垂淚而別。因此,在放遣諸妓以前,年近古稀的老爺子,欲望未減,雄心不已,恐怕離不開這種“資嗜欲”和“延甲子”的壯陽藥。
由於朝野上下求不死藥的風氣盛行,由於文人學士服強壯劑的時尚大興,相對來說,因為服藥而送命者也大有人在。七十歲時的白居易,有一首《思舊》詩,一下子讓我們看到,至少他的朋友,如元稹,如杜元潁,如崔群,如韓愈,耽迷斯道而撒手西去,成為不死藥的犧牲品,從此人鬼異途,陰陽阻隔。這位老人家不禁為自己幸而解散了私家堂會班子,放走那幾位小姐,而能苟存下來,自然要額手稱慶的了。
閑日一思舊,舊遊如目前。
再思今何在?零落歸下泉。
退之服硫磺,一病訖不痊。
微之煉秋古,未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
崔君誇藥力,經冬不衣綿。
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
唯餘不服食,老命反遲延。
況在少壯時,亦為嗜欲牽。
但耽葷與血,不識汞與鉛。
饑來吞熱麵,渴來飲寒泉。
詩役五藏神,酒汩三丹田。
隨日合破壞,至今粗完全。
齒牙未缺落,肢體尚輕便。
已開第七秩,飽食仍安眠。
且進杯中物,其餘皆付天。
有人說服硫磺的退之,不是韓愈,因為韓愈是個聖人,聖人不幹這種非聖人的事。但據近人陳寅恪考證:
如元稹杜元潁崔群,皆當時宰相藩鎮大臣,且為文學詞科之高選,所謂第一流人物也。此詩中之退之,固舍昌黎莫屬矣。考陶穀《清異錄》載昌黎以硫磺飼雞男食之,號曰“火靈庫”。陶為五代時人,距元和長慶時代不甚遠,其說當有所據。至昌黎何以如此言行相矛盾,則疑當時士大夫為聲色所累,即自號超脫,亦終不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