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懷疑,這句順口溜式的民謠,出自這位三流詩人的筆下,顯然是為他千秋大業著想。最初還真是像模像樣地做出了一些姿態,第一次進洛陽,“丁卯,黃巢陷東都,留守劉允章帥百官迎謁;巢入城,勞問而已,閭裏晏然。”第一次進長安,“民夾道聚觀,尚讓曆諭之曰:‘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無恐。’”
應該說,這是一個頗為不壞的開頭,要是黃巢能夠堅持下來,也許真能成氣候。但是,他率領的農民兄弟,和原來就不是地道農民的流氓無產者,以及與他一齊亡命過的鹽販死黨,以及與他通聲氣的痞子型的知識分子,從金碧輝煌的春明、通化、延興三門,進入長安城,到達皇城中更為富麗堂皇的朱雀、承天門時,眼前的紅男綠女,花花世界,弟兄們一個個眼睛都直了。
當然,首先將眼睛直起來的,應該是黃巢。
從陳勝吳廣起,中國全部的揭竿而起者,所有進城的農民弟兄,眼睛都會直的。毛澤東同誌在全國解放前夕,讓全黨同誌讀一讀郭沫若氏的《甲申三百年祭》,也是有這一份擔心在內。再看看如今挖出來的巨貪,若是查查他們的幹部登記表,你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十之八九,都擁有極好的出身,極好的成分,但由於眼睛太容易直起來,最後終於坐到了被告席上,拉到了法場上。
現在回過頭去看黃巢帶進長安城的數十萬起義軍中,有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者,有無以為生,鋌而走險者,有打家劫舍,盜掠成性者,有造反發財,投機倒把者,有匪梟亡命,殺戮為生者,這些勝利者總不能整日裏在長安城的百貨公司裏閑溜達吧?即使那一水兒被裹挾而從,失去了土地和家園,跟著黃巢廝殺過來的地道農民,又如何?總不見已上尊號為“承天應運啟聖睿文宣武皇帝”的黃巢賞賜下來的金銀財寶,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於是,“寇”性大作:“居數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殺之。”
史書上稱這些在統治者縫隙間輾轉作戰的農民起義軍,為“流寇”。是中國人成則為王敗則寇的成敗觀的反映,不能責備史書作者的勢利眼。因為,在“流”的過程中,兼而“寇”之的行徑,曆史上所有的起義軍,都程度不同地存在過的。但奪得政權後,不“流”的同時,也不“寇”,或少“寇”,坐穩江山的可能性就大一些。相反,超越不過這個“寇”字,也就隻能永遠為“寇”了,曆史總是這樣懲罰那些太沉不住氣的進城農民弟兄。
遺憾的是,黃巢和他的起義軍,始終也未擺脫掉“流寇”狀態,一路征戰過來,所經之地,旋即放棄,都是雨過地皮濕地一掠而過,既不派兵駐守,也不建立政權,而抱著吃大戶的迫不及待,去攻打下一個目標,這就注定了他最後失敗的結局。甚至拿下長安以後,居然不繼續派兵馬追趕逃亡的唐僖宗,而是忙於登基,忙於封官,忙於找女人充實三宮六院。那麼,他的數十萬軍糧匱乏的戰士,有什麼理由不去大“寇”而特“寇”呢?
第二年,有人在尚書省門口,貼小字報,寫了幾句打油詩,嘲諷新任尚書的尚讓。此人也是一個鹽販子,立刻火冒三丈,估計一定是本部門的幹部或門衛所為,全部拉出來,一個個都挖出了眼珠,殺死,倒掛在尚書省的大門口。鹽販子覺得還不過癮,下令把長安城中,所有能寫幾句歪詩的人,殺了個精光,不會寫詩但識文斷字的人,一經檢舉,統統去掃大街,刷廁所。這一場文化人的大清洗,三千多人掉了腦袋。
從這次整肅以後,曾經被大齊皇帝聘為翰林學士的,做樣子也好,不做樣子也好的那位詩人皮日休先生,便不知下落。黃巢杜撰出的那句“逢儒則肉師必覆”的民謠,便成了一句徹頭徹尾的屁話。
於是,廣明元年(880)十二月,起義軍攻占長安的入城式,在長安市史上,怕是最壯觀的一次,便成黃巢再也找不回來的美夢了。“白旗滿野,不見其際”,“舉軍大呼,聲振河、華”,“晡時,黃巢前鋒將柴存入長安,金吾大將軍張直方帥文武數十人迎巢於霸上。巢乘金裝肩輿,其徒皆披發,約以紅繒,衣錦繡,執兵以從,甲騎如流,輜重塞塗,千裏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