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著的時候,他忌憚你,一口一聲“張老先生”,循規蹈矩,知書識理,你以為,替大明王朝,輔佐出一位中興之主。事實不然,你一旦閉上眼睛,你樹了無數的敵,就要跟你算賬,其中最可怕者,恰恰是昨天的有為青年,今天的無賴帝王。
無賴行徑,成為一個統治者的主流,治國就是一場胡作非為的遊戲。
張居正死的當年,朱翊鈞自毀長城,將薊鎮總兵官戚繼光調往廣東。張居正死的次年,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各部,崛起關外。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清盛明衰的前奏曲。一個政權,旺盛是需要水滴石穿的努力,衰敗卻常常是轉瞬間的事。特別是他搞掉張居正後的數十年間,瘋狂搜刮,拚命聚斂,以致民亂迭起,蔓延全國,成不可收拾之勢。
明亡禍根,緣起多端,但總結起來,無非,一、內亂,二、外患。這一切,都始自於朱翊鈞這個無賴。曆史是無法假設的,若以上表所顯示的國家財政收入進展態勢,如果張居正的改革,不因其死而止,不因萬曆的感情用事而廢,不因繼其任者避事趨時而停頓;蕭規曹從,堅持改革,明王朝的氣數,不至於那麼快就完蛋的。
因為中國為農業大國,農業為國之命脈,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農業的生產周期短,以年計,隻要有休養生息,恤民安農的政策,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年景,用不了數年工夫,國家就會富足起來。更可貴的,是中國人所具有的耐受精神,乃漢民族綿亙五千年的最大支撐力。哪怕命懸一絲,稍有紓解,立能生聚出複興的活力。也隻不過經張居正十年努力,太倉存帑積至四百萬兩,國庫之充盈,國力之雄厚,為明曆朝之最。《明史》說:“神宗衝齡踐祚,江陵秉政,綜核名實,國勢幾於富強。”這當然是張居正的改革奇跡,也是中國人一旦有了正確指引,民族精神就必能煥發的結果。
據陳登原《國史舊聞》,載林潞(此人約與方苞同時)的(江陵救時之相論)竭力讚許這位改革家:“江陵官翰苑日,即已誌在公輔,戶口阨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一一條列,一旦柄國,輔十齡天子,措意邊防,綢繆牖戶。故能奠安中夏,垂及十年,至江陵歿,蓋猶享其餘威,以固吾圉者,又十年也。”
從太倉銀庫歲入銀兩統計,也確實證實,即使在其死後,張居正的改革,還讓朱翊鈞當了多年太平天子。
朱翊鈞統治的48年間,張居正輔佐的前10年,有聲有色。此後的38年,這位皇帝漸漸與其祖父嘉靖一樣頹唐庸惰,無所作為,“因循牽製,晏處深宮,綱紀廢弛,君臣否隔”,“以致人主蓄疑,賢奸雜用,潰敗決裂,不可振救”。每況愈下,直到不可救藥。(據《明史》)
神宗以後,敗亡加劇,光宗在位一年,色癆而亡,熹宗在位七年,政由魏、客,思宗在位十七年,換五十相,明末的這些不成材的皇帝,不亡何待?所以,萬曆死後第25年,大明王朝也就國將不國了。他的孫子朱由檢,被努爾哈赤的後代逼到景山頂上,那棵在“文革”期間鋸斷的歪脖樹,見證了朱明王朝的終結。
所以,《明史》對這位昏君,有一句精彩的結論:“明亡實亡於神宗,豈不諒歟!”其實,明代的亡國之兆,張居正一死,就出現了。
張居正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政治強人,因為事實上隻有他孤家寡人一個,以君臨天下的態勢,沒有同誌,沒有智囊,沒有襄助,沒有可依賴的班子,沒有可使用的人馬,甚至沒有一個得心應手的秘書,隻用了短短十年工夫,把整個中國搗騰一個夠,實現了他所厘定的改革宏圖。這種孜孜不息,挺然為之,披荊斬棘,殺出一條生路來的精神,是非常值得後人欽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