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蘇林卷曲著被捆在大麻袋裏,麻袋丟在卡車車廂裏,什麼車他沒看見,聽聲響像解放牌汽車。拉到哪裏他不知道,但估計不是丟在哪個山坡上用亂棍打死,就是被扔進海裏、河裏被水活活淹死。他絕不會想到,他革命幾十年,會是自己的同胞——造反派們用這種方式給他結束生命。
他雙腳雙手被捆著,口裏塞滿了臭布,隻勉強可以呼吸,感覺跟死了差不多。當年打日本鬼,與國民黨軍隊交戰,還從來沒有遭過如此“待遇”。他是在紫貝嶺他原來那辦公室的二樓,被造反派連夜捆了,用大麻袋裝著扔到車廂裏的。車一路顛簸著,腦袋因震動而撞在車板上,疼痛極了。他想用手摸摸,手被捆了,想叫他們把車開得穩一點,嘴被塞了。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他們這些紅衛兵怎不聽呢?既是走資派,該怎治罪就怎治罪,怎麼能用這種暗殺辦法來對付呢?多像蔣介石當年對付不聽話的民主人士啊。他心裏極端痛苦,極端憤怒,革命幾十年,讓你們這些孩子們這麼糟蹋,太冤枉了,太無法無天了。他由此,後悔重回文昌來。他到行政區當黨委副秘書長後,一九六四年下半年,組織上又派他回縣裏來任書記,當時,正是國民經濟調整、鞏固、提高時期,工農業生產都有起色,群眾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他躊躇滿誌,決心用自己豐富的經驗,為自己熱愛的這片土地和民眾再做些好事。但還來不及施展手腳,階級鬥爭的風暴就來了,先是“四清”如火如荼展開,到處要抓農村生產隊的“當權派”,他汲取了當年圍海造田亂批亂鬥打死人的教訓,指示各級要穩妥,要重證據,不支持甚至製止許多過激的行為;很快,“文化大革命”來了,對青年們的風風火火,他口頭上支持,行動上是消極的;造反派們不滿他的“狡猾”,很快就奪了他的權,讓他靠邊站了。要這麼靠邊站了也還好,哪想到,竟然有一派,甚至當地駐軍,為他評功擺好來了。這就激怒了極為激進的造反派,他們列出了蘇林八大罪狀:包庇曆史反革命,放走革命變節分子,組織領導了“東坡打人事件”,盲目“圍海造田”逼死上百農民,好大喜功搞“大躍進”餓死成千上萬民眾,包庇農村“走資派”,抵製“四清”運動,陽奉陰違反對“文化大革命”。可謂罪責累累,死有餘辜。對他的批判鬥爭,猶如狂風暴雨席卷全縣。造反派們怕他被“保皇派”劫走,就把他秘密關進這幢大本營的小洋樓上。這幾天,兩派交戰火力升級,造反派們怕據點被侵擾,“走資派”被搶走,幹脆做出“偉大”決定:“把他秘密處死,誰都搶不到。”於是,就有了今晚的行動。
“這家夥,罪大惡極,早該槍斃。”車廂裏有人說話了,蘇林聽了,肺都快氣炸了,但又出不了聲。
“幹嗎不開個公判會,插令押去靶場,那多痛快。”
“你懂個屁,那樣,就讓保皇派劫法場了。”
從對話聲音聽來,車廂裏大約站著三四個人。
“看樣子,頭兒想撤退了。”
“你又自作聰明了,別像三國裏那個楊修。”
“秘密處理這個‘一號’,就是信號,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算你這次猜得靠點譜。這樣也好,老這麼對陣下去,說不定我們也被報銷了。”
“幹革命還怕死?‘活著幹,死了算,完蛋就完蛋,誓死保衛毛主席!保衛林副主席!’這兵團戰歌,你上午還唱呢。”
“對,對,把你的槍拿好,別槍口對著我。”
又一陣大的震動,蘇林的頭又“嘣”地碰在車板上了,他快痛昏了,喉嚨鼓脹著,想大喊一下,但被臭布塞得更緊了,淚水被擠了出來。
外麵幾個“哎喲”幾聲,腳步聲沙沙響了一陣。
“我的腸肚,都快震出去了。”一個聲音說。
“我也是,小肚隻顧痛。”
“我們這算啥,你看裏麵那個,腦袋都不知摔多少次了,我看,還到不了紅樹林那邊,他就給震沒氣了。”
“罪有應得。”
“聽說那個變節分子,長得好漂亮。”
“八成是被他睡了,才放走的。”
“那個曆史反革命,大資本家,滿有錢的。”
“不送十根八根金條,他會槍下留人嗎?”
“要不怎叫走資派?資,就是資本家,走資本家路線的官,才叫走資派。”
“嗬,你不枉當這造反派了,理論高多了。”
蘇林蜷在麻袋裏,任淚水縱流,自己含辛茹苦,出生入死幹革命,就落下這麼多臭名,又要遭這麼淒慘的下場,現在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縱槍馳騁幾十年,今天就淹死在紅樹林裏了。紅樹林啊,當年依著你,跟日本人周轉,都傷不著筋骨,如今,反而在自己打下的江山裏,葬身於你的懷抱之中啊。生也紅樹林,死也紅樹林,運也命也。蘇林萬念俱灰地流著淚。
車放慢了速度,左右搖擺著,過了一會兒,就停下了。“吱吱嘎嘎”車廂欄板打開了。一個粗豪的聲音從車下傳來:“你們三個,把‘一號’抬下來。”
麻袋被抬起來了,“哇,好重呀,把他扔下算了。”
聽到這句話,蘇林的心猛地縮起來:這會有多痛呀,那是震透肝脾的劇痛呀。他的心猛地怦怦跳起來,他分明聽到了脈搏的響聲。
“混蛋,好好來。”粗豪的聲音厲聲訓道。
“反正是要……”
“別嘴硬,你一個下來,我跟你一起接。”
蘇林感到麻袋緩緩地升起,又緩緩地下降,輕輕地放在地上了,他鬆了口氣,扭動了一下,外麵一腳板,踢在他的屁股上,說:“還有氣。”
又是被抬起繼而緩緩地移動,“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傳到他耳朵裏來,忽然一陣晃動,接著是緩緩地搖動,緊接著聽到了水聲,他明白自己被抬到船上了。
自己的生命,隻在此一刻了,心髒又猛烈跳起來,心跳聲在胸膛“砰砰”作響,臂彎處腳踝處的脈跳都感覺到了。“春花呀春花,你此刻在哪呀?你雖然不是我心儀的女人,但你總算盡到妻子、母親的本分呀,兩個孩子,現在還好嗎?全拜托你了啊!”淚水浸濕了他的腮幫,也浸濕腮幫靠著的麻袋。
“這裏水深,就在這扔下吧。”
蘇林閉上眼睛,心裏絕望地叫著:“天啊。”
“這裏不行。”“粗豪聲”壓著聲說。
“要到哪?”
“我白天來看過了,搖到海中間那片去。”
“怎麼那麼麻煩?”
“顧司令交代了,要做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到那片紅樹林裏處理,最妙了。”
“多虧你想得出來。”
“不想得周密,能當司令助手嗎?”“粗豪聲”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