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2 / 3)

蘇林驚駭地聽著,心裏不住地發著感慨:那是我當年的大本營呀,在那裏,我指揮遊擊隊與日軍、偽軍周旋,指揮遊擊隊突襲日本小分隊;在那裏,我和海蓮在一起了,至今都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呀!也罷,就讓我在那裏長眠吧,生在那裏銷魂,死也銷魂在那裏。在那裏,有“翁蓮”的書魂陪我,有海蓮的花魂陪我,我相信她在新加坡,也會記住那一次的,她隻要記得那一次,她的心就在陪我,她的魂就在陪我,將來她回來了,知道我冤魂就丟在那裏,她也一定會搖著船來祭我,到那時,我就與她在那裏相會吧。哎呀,這是最恐怖的情形中,隻能祈求的事了。

蘇林開始安靜下來了,安詳地閉上眼,他想到了那些倒在日軍、偽軍、國民黨軍隊槍下的戰友們,他覺得他算幸運的了,隻要春花、兒女、海蓮都還安康,他也沒什麼牽掛了,他開始感到迷迷糊糊的,大腦中像漸漸湧進了霧氣,霧氣越來越濃,大腦中一片空白……

“就這裏了。”“粗豪聲”又沉沉響起。

蘇林的心還是驟然劇烈跳動起來,“天啊,天啊!”他在心裏默叫著,他輪翻地默念海蓮、春花、兒女、父母的名字。

“你們把磚塊係好了嗎?”

“好了。”

“檢查一下,萬無一失。”

“檢過幾次了。”

“好,你們看,從這小水道進來,四周都是樹,又在海中央,這麼丟下了,水不能流走,他又浮不起來,就讓我們的蘇書記,在這裏等待世界一片紅吧!”

蘇林感到身上被踢了兩腳,就漸漸被抬起來,很快,懸空一墜,他頓時覺得心髒溶化,靈魂出竅,緊接著,渾身冰涼,氣息憋悶,胸口擠壓,大腦滯漲,他拚命地張嘴,張呀,張呀,臭布漸漸脫出了,他大口呼吸,則吸進了大口海水,鹹苦鹹苦的,他要咳嗽,鹹烈的海水直嗆肺脾,他猛烈掙紮幾下,大腦裏變得空白了,他飄飄然,似騰雲駕霧,昏昏地往下沉了。迷迷糊糊之中,他又覺得緩緩飄起來,飄起來了。“死就是這樣的吧。”他覺得自己正跟冥間通話。突然,一陣清爽,他拚命地大呼了一口氣,耳邊又有人叫道:“蘇書記,蘇書記,你醒醒,你醒醒。”他搖搖頭,以為還是陰間,再搖一下,他慢慢睜開了眼睛,朦朧中,發覺有人壓著他胸脯,有人托著他的頭,有人牽著他的手和腳,他動了幾動,發覺自己躺在一叢樹枝之上,再定睛看,幾個青年,都俯頭看他。

“蘇書記,你被救了。”一個喜悅的聲音,貼著他耳朵輕輕地說。

“什麼?”

“我們救你來了。”

“你們救我?”

“對,我是海牧,那是海桑,還有這幾個村裏青年。”

“我真的被救了?”

“真的,嘉英大嫂和張偉叔布置我們來的。”

“嘉英嫂、張偉,啊呀!”蘇林全身顫抖,他完全清醒過來了。

原來,張偉趕到婚宴現場是為了救蘇林來的。他從造反派總部得知,司令部當晚有大動靜,要處理“一號”,行動地點就在紅樹林一帶。張偉第一個念頭,就想到嘉英大嫂,而且反複權衡,還是得找嘉英大嫂。在當前這形勢下,派仗激烈,公、檢、法被“砸爛”了,部隊出麵動靜太大,隻有嘉英嫂這樣的農村幹部,還有農村青年、基幹民兵才能大膽地出來救蘇林,哪派都抓不了嘉英嫂他們什麼把柄。於是,他夜色朦朧時趕到婚宴現場。他那時哪有心情喝喜酒啊,他迫不及待,是要找嘉英嫂找一些有水性、有氣力的青年。嘉英嫂一聽張偉訴說,刻不容緩,就呼海牧、海桑、村裏十多位青年到身旁來,跟張偉低聲的布置:先派三個青年騎單車在東坡墟至文城的公路上偵察,有造反派的車開過,就注意跟蹤,發現拐上紅樹林這邊的,要緊緊跟蹤;再把另外十多個青年分成三組,一組駐紮在東坡墟汽車可以直達的岸邊紅樹林裏;一組駐紮在海中綠島紅樹林裏;一組“貓”在一艘漁船上,漁船上的是村裏的基幹民兵,還帶了幾杆步槍,以便隨時對兩邊進行支援。海牧和海桑帶著四名青年,躲在綠島紅樹之中。造反派小船靠近綠島時,他們已經扒在小水道旁的紅樹上了。造反派們扔了麻袋,就搖船逃走了。海牧和三個青年,帶著泅水鏡下了水,悄悄地往麻袋下沉的地方遊去,很快就摸到了麻袋。他們合力把麻袋托出水麵,托到紅樹的根莖上,馬上用小刀把麻袋割開,讓蘇林的麵部展露出來,繼而把係磚塊的椰繩切斷。海桑和另一青年緊跟著爬過去幫忙。他們六人,把蘇林手腳都解開了,順著密集的紅樹根莖,把蘇林托到交叉舒展的紅樹樹枝上。海桑扶頭,那幾位青年扶手扶腳,海牧邊按他的胸脯,邊靠著他耳朵呼叫,叫了一會兒,終於把他叫醒了。

嘉英和張偉,緊張地躲在附近山坡上的小山包後麵,觀看動靜,等待消息。

等汽車開走了一會兒,他們就來到紅樹林邊上。樹林裏的青年們鑽出來了,興奮地報信:“可能救著了,可能救著了。”

嘉英和張偉一陣欣喜,但沒見到人,還不敢作聲,隻默默地等候綠島那邊的回船。

不久,海上傳來歡笑聲了,很快,就是海桑的呼喊聲:“喂,你們上岸了嗎?我們勝利了!”

“啊,太好了。”青年們禁不住高喊起來。

“我們上岸了。”

“我們跟嘉英嫂、張大叔,等待你們凱旋。”

嘉英不住地抹眼淚,喃喃地說:“也真難為啦,也真難為啦。”

張偉全神貫注地望著海溝,小船搖進來了,後麵緊跟著一艘漁船。小船和漁船上的青年們,都雀躍著。張偉覺得這真像當年打了一場勝仗。但他沒心思陶醉於這勝利的氣氛中,他正全神尋找著蘇林的身影。

啊,他看到了,老首長被擁坐在中間,他腦袋轉動著,來回看著身旁的青年,還不時扭回頭,看身後漁船上的青年,但一直沒有半句言語。

小船靠岸了,張偉第一個跨過去,動情地喊:“老首長!”蘇林激動地站起來,小船忽地晃動,張偉趕快伸過手去,抓住他伸過來的手,一把把他拉上岸來。

“唉,多虧大家呀。”蘇林沉重地慨歎著,緊接著問,“嘉英大嫂呢?”

“嘉英大嫂在這呢。”嘉英響應著,就站到他麵前。他一俯身,就跪下去,摟著嘉英“嗚嗚”地放聲痛哭起來,好像曆盡苦難的兒子,正摟著他久別重逢的母親。嘉英也動了不盡的憐憫之心,竟然也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扶起他,憐惜地說:“儂起來吧,一切衰運都過去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

蘇林扶著嘉英的手臂站起來,還是無限動情地說:“嘉英大嫂呀,您是我的再生母親呀!”緊接著,他摟過張偉,麵對嘉英大嫂,麵對青年們,感慨著說,“我和張偉革命幾十年,今天再次感受到,人民真是偉大。孩子們,你們記住我蘇老頭這句話吧,我雖然已是不中用的人了,但我堅信,這句話還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