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海牧納悶極了,自己都長大成人了,竟然冒出個親生爸爸來,這麼說,自己是個私生子啦!要是在幾年前相認,尚且有大學上,而現在呢?隻會帶給自己恥辱,而最根本的是在他的心靈深處,父親就是矮矮墩墩,走路遲拙,整日忙得滿頭大汗的那個人,若讓另一個人來占領心靈中的這個位置,他不能接受,心不能接受。從此,海牧變得沉默寡言了,不像以前那麼開朗活潑了,捕魚抓蝦,他更得手了,養文昌雞他更殷勤了,做廚掌勺他更出息了,但與人談笑逗樂則越來越少了。村人們誇讚他的幹活,但也覺出他性格的變化,嘉英也分明感覺出來,但她總相信孩子會慢慢變回來的。這中間有人提了兩次親,帶了兩個姑娘過來跟海牧相見,嘉英也樂見其成。認為海牧若看可心了,結婚了,她這大娘的職責也盡得差不多了,對化解孩子心頭的鬱結也有好處。無奈海牧兩次隻是見了麵,就走開了。第一個姑娘又黑又矮小,明顯不配;第二個看上去還端莊,有個頭,有姿色,但那眼睛是斜視的,海牧也借故推辭了。此後,海牧就拒絕相親了。他認為人們低看他了,連找來相親的姑娘都是低等次的。海蓮在新加坡知道了,心裏很難受,很想回來溫暖溫暖孩子的心,但一來國內形勢還不明朗,二來“父子相認”事已出,怕甫椿起疑心,她不能再傷丈夫的心了。於是隻多些寄信寄錢回來,安撫孩子們,自己則全身心輔助丈夫做生意。他們承包了“甫氏堂”一樓的咖啡鋪,而他自己的店鋪改為“福榮雞飯店”,把生意做大了。當然,也有讓海蓮十分欣慰的事情,那就是海桑和銀葉結婚了。銀葉從文昌師範畢業就分配回會龍小學教書,也就近幫大娘料理家務,教了半年書,她和海桑就在寒假裏登記舉行婚禮了。海蓮從得知他們倆深情愛戀的那刻起,就滿心歡喜,寄以熱望,後來果然結成連理,她是多麼欣慰喲!這兩家本來就是一家,現在就更親密了。銀葉的一生有好的依托了,她可以向九泉之下的裕魁交代了。至於海牧,她相信他的能耐和意誌,他肯定是條好漢子,孩子長大了,母親也不能完全駕馭了。海桑結婚後,海寶也帶回了新娘子。那是他的骨科學徒,學徒出師了,跟師傅結婚了。
姑娘是瓊海人,白白胖胖、好聲好氣。玉鳳興衝衝地滿村子報信,拉著牽著村人到她們的小屋子裏看新娘,吃喜糖。眼看著海桑、海寶的美滿婚姻,海牧就更不匆忙了,還暗自為自己辭去那兩個姑娘慶幸,他要自己奮鬥,找不到自己可心的,寧願不結婚。
一天中午,他從石穀嫂家後麵的小養雞場回來,正跟大娘,銀葉一起吃飯。
銀葉的兩個孩子,男孩叫新濤,已經八歲,女孩叫新瀾,也快六歲了,正靠著婆婆貼著飯桌扒飯。公社的一個幹部,在村頭停了單車,匆匆走上他們家來,一到門口,就很鄭重地通知說:“海牧同誌,縣委通知你,下午三點半到縣委落實政策辦公室,領導有要事找你。”
海牧低頭吃飯,“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嘉英忙起來招呼幹部進屋坐坐,幹部告辭了,隻申明一句:“我通知到你了啊。”海牧嚼著飯,點點頭。
幹部去了,海牧對嘉英說:“娘,我不想去。”
“你都答應了,又不去?”
“我想,八成是蘇林又想認我的事,沒意思。”
“都幾十年前的事了,你還那麼放在心上?這麼久了,他還要認你,是他有心,你也不要太無情啊。”
“大娘,‘文化大革命’早結束了,現在大興落實政策,說不定跟爸爸媽媽的事有關呢。”銀葉邊收拾碗筷,邊開口說。
“喲!還是銀葉多看報紙,知道形勢呢。剛才就說是什麼策辦公室的呀。”
“落實政策辦公室。”銀葉補正說。
“那你一定要去,要不,大娘跟你一起去。”
“好,好,我去。”海牧答應著。
果然是蘇林找海牧的。蘇林那次大難不死,就一直賦閑老家,時而到海邊的紅樹林中釣釣魚,時而隨村裏的漁船出海“吃吃”風,倒也逍遙自在。任由造反派、保皇派用什麼理由引誘,他都不出去,甚至組建“三結合”革命委員會,叫他出任革委會副主任,他都推辭身體不好,不能勝任,而賴在家裏。到後來,局麵穩定了,他才憑海南組織部的介紹信,到海南行政區農村政策研究室報到,掛個副主任,為行政區領導跑跑腿,下農村調研調研。這一次,他受命籌組文昌縣人民代表大會,同時抓全縣政策落實工作,這才又回到縣裏來。經過三個月的運作,籌組工作已經就緒,落實政策工作也進展順利。他於是多出心思來,要了結他的曆史欠賬,解除他的心頭之痛了。他時時捫心自問:春花和兩個孩子,他都對得起了,春花正在辦離休手續,快享清福了;大兒子在“文化大革命”後期,他就托人走關係,從知青農場推薦當了工農兵學員,上了中山大學地球物理係,現在已分配在海南地礦局工作;小女兒則招工進了財政局,有了一份安穩的工資。就是海蓮、海牧,他欠的賬太久了。他特地調看了當年處理裕魁、海蓮的檔案,詳閱了沒收“裕魁雞飯店”的材料,對照了當年的政策,深感處理失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