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嘉英手術後，經過二十多天的治療、調養，終於可以坐著輪椅出院了。醫生說，還要經過三個月的適應期，她才能站立起來，才能開始慢慢走路。在這二十多天中，秋妮、寶嫂，輪流給她送飯，不斷地增加營養，她是越吃越香了。但每過幾天，她都要問一下銀葉。起初人們告訴她，銀葉回家拿藥，住幾天才過來；後來又告訴她，銀葉不舒服了，在文昌醫院住院幾天。她聽了，很痛心，說：“都因照顧我，讓她累病的呢。誰給她送飯呀？”
“海牧店裏的人送，方便著呢。”人們這麼回答。
“嗬，有海牧的飯店，她想吃什麼都有，婆放心啦。”嘉英回答著，自歎著。
到她快出院了，還不見銀葉，又問：“銀葉還沒好嗎？”
“她還要調養一些日子，跟您在這裏一樣。”
她又理解地說：“也是，也是，我在這裏了，她才得調養呢。”
大家聽著她的話，一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大家都有一個共識，不能讓她知道實情，怕她經受不住那痛苦的衝擊，影響她的康複。
銀葉就是在發病的那天，被診斷不治的。海寶叫海桑、海牧他們都回去送葬，他在院裏照應嘉英大娘，但海桑在第二天，還是叫秋妮趕回來了，怕嘉英問起家人來，不好回答。海南農村的習俗：人離世後，要過七個“七”，每個“七”，親人都要燒紙燒香供奉食物，表示哀思。嘉英出院時，銀葉才剛過四“七”。因而，大家合計，讓大娘先在海牧店裏住下來，免得她在家裏見景傷悲，也方便照顧她，讓她更好康複。
海牧的“裕魁雞飯店”，早已“舊貌變新顏”了。原來作為經營場地的自家樓房，已改為自家住宅了，一樓是他的辦公室和自家廚房、餐廳，二樓、三樓是他和秋妮、兒子、媳婦、女兒、女婿的住房。與他樓房相連的“三角街”十多棟騎樓，一樓全被他買下來，作為經營鋪麵；最靠近的幾棟他也全買下，有些樓層做餐廳，有的樓層做員工住宅。現在的“三角街”樓頂，連排豎著大字招牌：“裕魁雞飯店美食一條街”。整條街經營的，有白切文昌雞、咖喱文昌雞、椰奶文昌雞，有紅樹林海鮮、喜宴菜全套、重興赤肉燒，錦山牛肉幹、鋪前糟粕醋，更有抱羅粉、東閣粑籽、縣北薏粑、會文糕點、鳳會糯米糕。彙集了文昌的各式名食。這裏，早晚人車川流，喧聲不息，香氣飄溢，更成了外地人遊文城的必選之處。
海牧現在的工作，早不是一條披肩滿身油垢跑全場了，而是指揮好他雇用的幾個高級經理，組織好正宗物產，生產好質量食品，服務好往來客人，維護好這近八十年的本色品牌。他明白，他的生意做到這個程度，已是他人生價值的高峰了，憑他的能耐，頂多把這高峰辟為平台，再把平台不斷擴展。他覺得站到了這個平台上，他可以環視四野俯仰自如了，可以向魁爹，向媽媽，向生父表一句“問心無愧”了。因而，他開始分出心來，回歸自身，顧及親情，品味生活了；因而，他把養父留下的這份遺產，辟為自己安靜生活的一隅，在貼近場地指揮經營的同時，偷享一份屬於自己的清閑；因而，把嘉英大娘接到店裏來照料，既是自己的一份責任，也是給自己的一份溫暖和慰藉。
嘉英住在一樓，秋妮晝夜伺候她，海蓮陪著她，海牧一有空，也陪她說話，晚上天氣晴好時，還推著她在街麵上逛逛。海桑上上下下的，時而住店裏，時而回家去。新濤從美國趕回來祭媽媽，也住了下來，多數時間也是陪婆婆。村人和親戚也常來看望聊天。甫喬搞畫展在以色列，也常常打電話來，跟大娘說話。嘉英是每天都開心了，但還是常常念叨銀葉，大家也都哄著她：到銀葉病全好了，再看你。她隻好抹抹眼淚，點點頭。有幾次，她又念起她的狗福來了，叫海桑帶狗福上來讓她看看，海牧、秋妮也都對她說：“狗福很好的，回家再看吧，若帶上來，它變野了，不好帶回去。”她也點點頭了。還有幾次，就是念著回村裏，老是說：住家裏空氣涼涼的，樹木綠綠的，多清和呀，在店裏吵吵的，快回家啦。大家也就勸她說，要回啦，沒幾天啦。
她就這麼開開心心又嘮嘮叨叨地住了二十多天，神采上來了，記憶也清晰了，有幾次她硬是叫秋妮把她扶起來，秋妮擔著心扶起她，她突然能站穩了。
甫喬辦完了以色列畫展，同月平帶著中川村子、施?密斯回來看她了。她高興得笑不攏嘴，不住地用手撫摸他們，說著人參提神，說著感謝的話。就在銀葉七“七”那一天，她見整天隻有秋妮陪她，忽然問：“海桑、海牧他們都去哪啦？
我生日快到了，他們知道不？”
秋妮心裏嘀咕著：“這老大娘清醒著啊，也不好哄呢。”嘴裏安慰她說：“他們忙事呢！你生日在後天，他們會安排的。”
“你告訴海桑，生日我要回家過，也就在家裏住了。叫銀葉也回來，我還要看我狗福呢。”
“好，好，大娘，大家會聽您話的。”秋妮回答著，偷偷抹眼淚。
大家還是拖磨著，拖到嘉英生日那天，才開車帶她回家。海桑、海牧、海蓮都磋商好了，銀葉的事，終究是瞞不過她的，但總要拖過她生日，才讓她知道。
若在生日前知道了，啼啼哭哭的，還做什麼生日？而且今年是她九十九周歲的生日，按農曆，也就是百歲生日了，是人生的大生日啊！總要大家歡歡喜喜、笑笑哈哈的吧。因此，就決定她生日的當天早上才回家，酒菜也從店裏拉回去，擺幾桌，全家人和親朋好友慶賀慶賀。大娘若在酒桌上問起銀葉，就再編個理由哄過去。生日過後，她要問起就讓她哭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