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1 / 3)

三十七

海桑扶著嘉英,沿著祠堂前那條去海的田間路,向紅樹林那邊走去。這條路,現在已是直直的水泥路了,路麵足有兩米寬。兩邊的田裏,瓜菜、水稻、番茨、花生,都泛著嫩綠。嘉英走到半路,叫海桑不要扶她,她拄著手杖自己走。

升到半空的太陽,照著她飄拂的白發,照著她腳下發白的水泥路,照著她前麵的紅樹林。海桑緊跟在她身後,生怕她不慎摔倒了。看著她拄著手杖,還能穩穩地走著,心中生出一種無上的幸福感。自己退休後,就和銀葉一心照料著老媽,老媽苦了一輩子,養了他這獨苗,他也盡了兒子孝心,服侍老媽過著溫暖安康的晚年。老媽今年九十九了,再過兩個月就是她的生日了,到了明年,就是百歲老人了,可到南山寺開壽星會了,成了村子裏活得最長的老人了。老媽窮苦出身,這一生經受多少苦難,還能活到百歲,這是多麼難得啊!青峰伯伯說,媽能活到一百二十歲,那是衝著媽菩薩心腸的做人處世說的,媽若能活到一百歲,活過一百歲,那真是謝天謝地的事情了。是媽自己的光榮,也是我們家的榮耀,我們孩兒們的榮耀,同時,也是我們當今社會的榮耀啊。現在有了這條寬敞堅固的去海路,對媽放鬆心情,活動筋骨更有好處了;對媽更好地活下來,海桑更有信心了。現在,隻要有空,隻要天氣好,那麼,給媽搓背後,帶媽走這條道路,到紅樹林曬太陽,看光景,就是海桑每天必做的功課了。

自從甫喬那次帶著中山村子、施?密斯過來後,地球之友、綠色基金對這塊紅樹林保護和利用的建設就開始了。海桑也忙碌起這些公事來,帶著他們到縣政府、林業局、省林業廳彙報,又陪他們上北京,向國家林業局的保護司、濕地辦做了詳細的彙報。國家林業局、省林業廳,縣政府的人員都來考察,把這裏方圓幾十公裏的紅樹林地帶設為國家紅樹林濕地公園,投入資金和國際投資資金捆綁使用。因而,這去海路硬化了,那紅樹林邊緣沿海岸幾公裏長的土坎子也建成水泥擋浪堤了。從擋浪堤上,分六個拐點,向紅樹林深處伸展長長的木製棧道,棧道的中間和末端,又搭起了精美的瞭望塔、觀鳥亭。人們在長堤上散步,可以從六個口走上棧道,走進紅樹林的密林中間,觀看裏麵的神奇世界;可以登上觀鳥亭,放眼林海,縱觀飛鳥,任海風吹拂。在海蓮當年被抓的那條海溝上岸處,還建了一個寬闊的木製碼頭,停靠漁船和遊艇,天氣好的日子,常有遊人租了遊艇,馳向西湖一樣的海麵,馳向紅樹林的綠島。綠島上,模仿當年蘇林書記他們的小草屋,搭了幾棟木製小屋,充做當年抗日遊擊隊的工作室,指揮部,演示當年抗日的可歌歲月。遊人們乘著遊艇,興致勃勃地鑽進綠島,登上木屋,體驗當年的鬥爭,同時觀賞紅樹林中的樹木和飛鳥,從而更加珍惜如今這種和平美好的時光。有一次,張偉帶著海桑乘遊艇上綠島,登木屋,放眼碧海藍天綠林渾然一體,亭台木屋飛鳥點綴其間,無限感慨地說:“蘇林書記當年描繪的海上西湖,現在快要實現了,可他再也看不到了。”這紅樹林濕地的建設,由地球之友規劃設計,地球之友、中川綠色資金、國家林業局、省林業廳投放資金,縣人民政府負責管理。在原紅樹林保護站的基礎上,擴編隊伍,培訓人才,地球之友購置的兩架巡護直升機,國家林業局投放的巡護遊艇,都有專業人員駕駛了。現在的紅樹林,真正是“保護現代化、利用普眾化了”。

海桑陪著媽,走到海邊長堤上,嘉英拄著手杖,迎著太陽向東望去,向海桑慨歎著:“桑呀,這條路現在都能走汽車啦。”

“是呢。”海桑扶扶她的胳膊。

“這要多少錢呀,政府哪有那麼多錢?”

“中川村子他們也出了錢。國外國內,大家一起出錢。”

“唉,以前,保肚皮都艱難呢。”

“現在好多了,不但要有飯吃,還要空氣好。”

“是呢,我們這裏變貴氣啦。喂,桑呀,那個什麼樓要做好了嗎?”嘉英向不遠處一個建設中的高塔指指,問海桑。

海桑舉目看去,說:“快封頂啦,是監視塔,也是觀光塔,不是什麼樓呢。

我給你說多少次啦。”

“我知道呢,我叫慣嘴了。”

“那差得遠了。這塔有一百多米,頂幾十層樓高,有電梯上去的。”

“嗬,那好呢,到做好了,媽也要上去看看呢”

“那是一定的。我們帶你上去。那上麵看風景,可好看了。”

“好,做好了,媽上去看。”嘉英說著,慢慢地往前走。

海桑看看太陽,已差不多升到頭頂了,便說:“媽,我們回去吧,銀葉要叫我們吃飯了。”

“也好,今天也走久了,我的肚子咕咕響了呢。”

海桑扶著她往回走。這回來時,嘉英都讓海桑扶著,海桑又對她說:“媽,儂吃了飯,就到海口開會去,明天才回來,就銀葉在家照顧你,你要聽話啊。”

“我哪日不聽話啦?銀葉媳婦那麼好,她說的我都聽。”

海桑笑了,但他知道,媽很執拗,老愛自己動手動腳做點小家務,有時轉得快摔倒,很讓銀葉害怕。

嘉英坐在廊簷下,照著早晨的陽光,喝著銀葉給她沏好的咖啡,時而咬一兩口嘉仕利餅幹。她見銀葉還在廚房裏,就說:“銀葉,你也吃‘天光’啦。”

銀葉回答說:“等我煮了飯,再喝點飯湯。”

“海桑快回來了嗎?”嘉英問起她兒子來了。

“都告訴你了,吃了早餐,才從海口坐車回來呢。你昨夜也不睡,幾次摸到我床前,叫你兒子。”

“唉,我老糊塗了,我以為他回來了呢,他都早退休了,去海口開什麼會呀?”

“開紅樹林保護條例的座談會。我也說呢,你都退休了,少了你,人家條例就不訂啦?”

“他怎麼說呢?”

“他說紅樹林就在我們這,我們熟,去參加了,對保護有好處。”

“好就去吧。”嘉英又端起瓷杯,喝了一口咖啡。

銀葉端著大花碗從廚房出來,狗福看見了,已走到牆角邊的狗槽那裏,搖著尾巴等著了。

銀葉倒了狗食,直起腰,感到一陣頭暈,她慌忙扶著牆壁站了一會兒,覺得回過神來了,就慢慢走回廚房,放了大花碗,又走出來,對嘉英說:“媽,你慢慢吃,吃好了,杯、碗都放在那裏,等我拿去洗。我有點暈,先躺一會兒。”

“你躺吧,媽昨夜吵你了。媽慢慢吃。”

銀葉這些天,一直覺得乏極了,手腳都覺得伸不開了,心口虛虛的,好像氣要斷了一樣。但她覺得這是舊病老疾了,也不向海桑吭聲。昨夜被媽吵了一夜,今晨起來,更是昏昏沉沉的。想來這病,從確診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中間丸藥不斷,症狀時輕時重,但從未好過,還並發高血壓、氣管炎、腎衰弱,渾身病痛纏身,她對自己的健康已失去信心了。好在有這老媽需人照顧,好在她和海桑都想要伺候老媽活過一百歲,這種繁雜的操勞和信誓,反而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每天早晨,看到媽笑眯眯地喝咖啡,她生活的樂趣來了,信心也增加了。她走進房間,從床頭的藥瓶裏,倒出幾粒丸,往口裏一扣,連著喝了幾口水,就仰躺在床上,輕輕地捋著胸口,給自己順順氣。

嘉英喝完了咖啡,啃完了餅幹,就端著杯、碗去水龍頭那邊衝洗了。狗福吃飽了飯,扭頭就向主人這邊走來,在嘉英的腳跟後嗅來嗅去。嘉英洗好了杯、碗,站起來,扭轉身,移動腳步往回走。狗福還在她腳前腳後繞來繞去,嗅上嗅下,她不在意,一腳抬起,一腳踩下,無意間,正踩在狗福的一隻前腳上,狗福痛得連叫幾聲,猛地抽起前腳,跳躍起來;嘉英心頭一驚,腳下一滑,就猝然摔在地上。她覺得髖部一陣劇痛,“啊!”她慘叫一聲,就昏倒在地上。杯碗破碎一地。狗福痛苦地繞著主人轉,邊嗅邊叫:“汪汪!汪汪!”

銀葉在迷迷糊糊中聽見狗的呼叫聲,她醒轉過來,起身往門外走,看見老媽倒在地上,她驚駭極了,慌慌張張地奔過去,雙手拉起媽來,拉不動,媽隻轉過頭,向著銀葉“唉”了一聲。銀葉把媽的頭托在自己的臂彎裏,問媽痛嗎,哪裏痛,嘉英指指屁股下麵,銀葉順著她手指摸過去,覺得那臀股下的皮肉裏,有骨頭像小石塊一樣鬆動,銀葉一下子驚出滿頭大汗來,心裏痛苦地叫著:這該怎麼辦呀!老人是最怕摔倒的呀,最怕骨折的呀!趕快打120吧,趕快給海桑打電話吧,對,首先要告訴她兒子,這是最要緊的,媽是他兒子的命呀!她習慣地摸摸衣兜,那小小的諾基亞手機恰好還在兜裏,她平時很少用,這時派上用途了。她坐下來,把媽的頭扶在自己的大腿上,就給海桑撥電話。

“海桑!”她急切地說,“媽摔倒了,摔得很重。”

“有骨折嗎?”

“可能有。”

“怎麼摔的?我剛出門,媽就摔了!你?唉,我快到家了,你看好她,看好她。”

“我看不好了,你快回到吧!”銀葉說了這句,就掛了機,委屈地嗚嗚哭起來,哭了幾聲,又拾起電話,撥通海桑說,“你給120和海牧他們都打電話吧,讓多些人想辦法吧。”

“媽!”海桑一進門,就大叫一聲衝過來,蹲在媽麵前,痛哭著問,“媽,您摔在哪裏了?你怎麼摔的呀。”

嘉英見兒子回來了,精神一些了,聲音微弱地說:“媽去洗碗,踩到狗腳上了。”

“你自己洗碗幹嗎呢?都勸您多少次了,銀葉你去哪了?”海桑痛不欲生地連珠炮發問,銀葉已哭成淚人,不作聲。

嘉英仍依著銀葉的大腿,向海桑說:“不要怪銀葉。”

這時狗福又憐惜地嗅嗅嘉英的腳趾,海桑一見狗,大氣一下冒起來了,脫口喝道:“滾!滾!都因你,都因你這狗。”越說越氣,突地站起來到簷下抓來一把掃帚,用帚杆往狗身上猛打,帚杆一下一下拍打在狗脊背上,狗福隻蹲下身,勾著頭,閉著眼,任由海桑劈打。

嘉英流著淚,心痛地勸海桑:“你別打狗,狗沒錯,你把狗打死了,媽也不活了。”

海桑丟下掃帚,伏在嘉英身上,大叫一聲“媽!”就“噢噢”地慟哭起來。

不一會兒,120到了。幾個醫護人員走下車來,圍著嘉英忙乎起來。緊接著,海牧和秋妮也回到了。秋妮一進門,喊一聲“大娘”!就“嗚嗚”地哭起來了。海牧站到海桑身旁,看著醫生的動作。一位高個子個男醫生站起來向海桑說:“看樣子,是股骨頸斷了,得趕快送醫院。”

“那就快點吧。”海桑回答說。

醫護人員拿下擔架來,海桑、海牧和醫生們很小心地把嘉英抬上了擔架,幾位醫護人員,很利索地把擔架推上了救護車。

海桑、銀葉和醫護人員一起上了救護車。

這時,尤保開著一輛皮卡趕到了。他和老婆下了車,要上救護車看嘉英,海桑說:“搶救要緊,謝你們了。”

海牧走過來,向海桑說:“哥,你快走吧,我交代一下就走。”

等救護車開動了,海牧對尤保說:“我把樓房的門鎖了,你叫保嫂每天來幫我喂喂狗,關關路門。”

秋妮於是把門亭鑰匙交給尤保,並對他身後的“保嫂”說:“要把狗喂好啊!那是我大娘的命呢。”“保嫂”也是白發婆婆了,她連連點著頭,說:“妮嬸放心啦,這點事都做不好,怎對得起你們這家人呢?”尤保自從為海牧收購文昌雞,那生意就隨著“裕魁雞飯店”的興隆而走旺,現在已是“裕魁雞飯店”係列餐飲貨源的總承包了。大前年,他送葬了石穀嫂老媽,就在文城買了地,建了一棟五層樓,頂層居家,下麵四層開旅館,讓兒子媳婦經營,自己繼續跑收購。

搭上了嘉英嫂這家人的順風車,他們的日子可謂“翻天覆地”了,還有什麼忙不願幫,不幫好的呢?

海桑目不轉睛地看著媽,媽不時皺皺眉頭,皺皺臉頰,他知道媽很痛的,但媽會忍,正是媽會忍,才有他今天的體麵日子啊。

“醫生,我媽這骨折,有治嗎?”

“股骨頸折斷,現在的治療技術算是較成熟了,但老人,就要費心一點。”

這時,海桑的手機響了,海桑見是海寶的來電,就禮貌地對醫生說:“我先接個電話。”就按了話鍵,“你好,海寶。”

“桑大哥,大娘摔骨折了嗎?”

“是呀,你怎麼就知道啦?”

“海牧剛來電話。哪裏折了?”

“醫生說,是髖關節股骨頸。”

“噢!你們到縣醫院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