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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太陽落山了,嘉英蹲在院子裏那棵老楊桃樹下,給“狗福”喂食。她邊把攪著剩菜焦肉的稀飯往狗槽裏倒,邊捋著烏黑油亮的狗脊毛,口裏親昵地說:“阿儂好好吃飯,吃飽飽,就到門亭睡覺啦,替阿婆看家咧。”狗抬起鼻子,親近地嗅嗅主人的手指,歡快地搖著尾巴,等飯全倒進槽裏了,又豎起身子,用鼻尖往主人的臉上嗅嗅,等主人站直了身子,它才站平身,低下頭,“叭叭”地吃飯。

邊吃邊搖著尾巴。嘉英看著它吃飯,越看越喜愛,又蹲下去捋它的毛發。

自從海桑當了教育局長,嘉英就很少上縣城住了。他們幾個,每星期都輪著回來看她。她也很滿意。她一個人住得孤單,見石穀嫂家母狗生狗仔,就抱了一隻回來養,已養三年了。她待狗就像待自家的孩子,寶貝一般,她吃什麼,給狗吃什麼,狗吃飯時,就這麼撫摸狗身,跟狗說話。狗也就跟她親密無間形影不離。她於是親切地叫它“狗福”。不論白天晚上,也不論她見不見得到狗福,隻要喊一兩聲狗福,狗福就會躍到她跟前,向著她搖尾巴。狗福小時候,每到晚上,要睡覺了,她都把狗福抱到門亭裏安頓幾句,見狗福穩妥地睡著了,就關了門亭的木門,回自己房間睡覺。她現在的房屋,是海牧掏錢,讓海桑重建的了。

重建時,唯獨保護下來的,就那棵老楊桃樹。因為海桑說,看到楊桃樹就好像看到了祖父。以前那間椰子木做桁桷的窮人房子,全拆了,全部換成坤甸木料和紅磚平壘的結構。以前是很簡陋的柴門路門,現在是蓋著遮雨亭的路門。因而,狗福睡在這門亭裏,也是很幸福的了。逢著晚上下雨,她還給它蓋上一張蓑衣,讓它照樣安穩地睡覺。

突然間,狗福停止了吃飯,仰起頭,豎起耳朵,不等主人問它“怎麼啦”,就往門亭那邊衝去了。它前腳搭在路門門檻上,“汪汪”地吠著,鼻孔裏噴著氣,做著立即衝出去的準備。嘉英口裏說著:“別吠,別吠,讓婆看誰來啦。”

就駝著背小跑著走過去。

狗福停了吠叫,但鼻孔仍“噗噗”地噴著,嘉英跨出門亭,見玉鳳和海寶扶著一位滿頭白發,瘦瘦駝駝的老人,向她家走來。

“嘉英大娘呀,你看誰來看你來啦?”玉鳳向嘉英呼叫著,她也白發蒼蒼了,但還是體大身肥的,腳步還實。

嘉英順著村道,迎著玉鳳走下去,靠近瘦駝老人。老人仰著頭,伸出手,抓住嘉英的手:“嘉英大嬸呀!我是青峰呀,你記得嗎?”老人的手顫抖著。

嘉英定睛看了又看,驚叫起來:“呀,青峰二哥!難為這麼多年,還能見著你啦!快快進屋裏坐。”這時,狗福圍著青峰亂轉,鼻孔仍噴著,嘉英輕輕拍拍它的額頭,口裏說著:“儂別瞎眼,儂別瞎眼,儂家二哥的。”狗福低下頭,搖起尾巴來。玉鳳和海寶的身後,跟著兩位中年男女,男的拎著個黑皮包,提著根手杖,見此情景,口裏歎著:“這狗是懂話的喲。”玉鳳接著說:“嘉英大嬸,人好狗也好。”

嘉英不鬆手地一直把青峰牽進客廳裏,客廳裏亮著四十瓦的熒光燈,一張矮桌上放著一台二十一寸的長虹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著瓊劇《張文秀》。青峰站在客廳中間,牽著嘉英雙手,對著嘉英仔細地端詳。嘉英也仰著頭看他,他一頭細軟的銀絲,幾根細白的眉毛,瘦削而微潤的臉,有點像當年的青元,但那眼睛比青元那時的還有神。嘉英要把他牽到靠牆的椅子前坐下,他站著不動,還是激動地看嘉英,操著沙啞的嗓音說:“嘉英大嬸,讓我多看看你,看好人是怎麼樣的。”

嘉英抹眼淚了,感歎著:“誰都是好人啦。”

青峰更緊地握著嘉英的手,說:“不是的,在這裏,就你最好。”緊接著,他招手叫身後的中年男女上前來,對嘉英說:“大嬸,這是我的兒子海龍,到台灣才生的;這是媳婦少華,汕頭人。”緊接著,又對兒子、媳婦說,“你們趕快給嘉英大嬸叩頭,這是世界大好人的。”

海龍、少華都一齊向嘉英叩頭,問好。這時,青峰才順著嘉英的牽引,移步坐到椅子上,他拉嘉英一起坐下來,仍抓著嘉英的手,動情地說:“嘉英大嬸呀,還能跟您相見呀,蒼天有眼嘍!我還以為,這骨頭就那麼丟在台灣了,沒想到還能見你們一眼了啊。”

“這下好啦。”嘉英不時抹著眼淚,又抬眼看看海龍,問,“這儂的孩子有多大啦?”

海龍低下頭,對嘉英說:“讀大學啦。”

“男孩還是女孩呀?”

“女孩。大娘。”

“呀,女孩,也好咧,再生個男孩,就更好啦。”

海龍、少華都笑起來,海龍仍弓著腰,說:“不生了,男女都一樣。”

“嗬嗬,那邊也搞計劃生育啦?”

大家都笑起來。還是海龍接著回答:“台灣不搞計劃生育,是我們不想生。”

青峰也從這活躍氣氛中緩過神來,說:“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我們管不了。”

嘉英跟大家笑了一陣,又忽然掉下淚來,說:“難為海花那孩子,要活到現在,她生的孩子都結婚啦。”

這一下,大家的臉都暗下來了,青峰又抓著嘉英的手,說:“這又是你大嬸的好心啦,孩子的命苦,沒辦法了,大嬸您那時候盡的那份心,我們都知道的啊。”

“心痛呀!”嘉英忍不住抽泣起來。

海龍悄悄扯扯玉鳳,示意她轉移話題,不要讓老人太悲傷了。玉鳳張張口,剛要說話,就聽到兩聲狗叫,緊接著,是狗福細碎的腳步聲和“哼哼”聲,院子裏傳來海桑喜悅的呼叫:“媽,是青峰伯伯回來嗎?”

嘉英聽到兒子的聲音,立刻從傷感中醒轉過來:“呀!儂怎麼知道,這麼晚趕回來了。”

海桑已帶著一個司機走進客廳來了,他向玉鳳點點頭,就走到青峰麵前,伸出手說:“這就是青峰伯伯吧。”

青峰仰頭看著海桑,海寶掠過頭來介紹:“阿叔公,這是大娘的兒子,鄭海桑,現在是縣政協領導。”

青峰站起來,“啊”地歎了一聲,說:“是,是,政協主席、政協主席,海寶說過了。”

“副主席,伯伯。儂剛剛得知您回來,儂工作失職,工作失職。”

“怎麼我回來,讓你失職啦?”

“伯伯,是這樣的,您是我們縣裏重點聯絡的在台老將軍,您回故鄉,我們要派車接送的,我們信息不靈,來不及接應,就是失職了。”

“嗬,是這樣,看來,大陸政府,現在對我們是真誠的了。”

“真誠、真誠,玉鳳大娘海寶老弟都是知道的。”

“我這次,是讓甫喬說動心了。鳳嬸他們以前在信中也說過,但我總以為是統戰語言呢。”

“甫喬哥的畫展,展到台北啦?”

“對呀,展得好呀!都是家鄉的風土,有白洋澱的蘆葦,我們家鄉的紅樹,震動大啦。我就是叫海龍他倆扶我去看,認識了甫喬,才知道是同村的,太碰巧了。甫喬跟我說了家鄉很多事,真真實實,我才叫他倆跟我一起回家的。我怕這次不回來,以後可能是回不來了,想回也走不動了,哎,我那老伴就永遠回不來了。”

見青峰老人又要感傷起來,海桑趕快改了話題:“伯伯,我現在就接你回縣裏華僑大廈住吧。”

“不,我今天就跟海寶他們在家裏住,我要跟他們好好聊聊天。我一下飛機,就跟他們說了,這你不要操心。明天,我跟家人拜拜祖公,祭祭親人,大家一起溫暖溫暖;後天我租一輛大巴,接你全家,還有石穀嫂全家,我們三家人,一起到三亞遊遊,那裏的南山寺早開光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好,那今天和明天我就不勉強大叔了。從後天開始,活動由您定,費用縣裏出,吃住縣裏安排,好嗎?”海桑誠懇地說。

“不行,海桑侄子,後天的大巴我已約定好了。我這次回鄉,總不能白看你們,也要花點費用,這才心安。”說到這裏,青峰扭頭叫海龍,“海龍,把東西拿來。”

海龍打開手裏的黑皮包,取出一個幾寸見方的木盒子,雙手遞給青峰。青峰雙手顫抖著打開盒子,取出一尊翠綠色的坐蓮觀音雕像來。觀音雕像,麵容慈祥,雙手合十,盤腿而坐,座底的蓮花,花瓣清晰,團團圓圓。青峰把盒子放在椅座上,雙手捧著觀音像,恭敬地伸到嘉英的麵前,凝重地說:“嘉英大嬸,這個翡翠觀音,是青峰到台北的龍山寺,請廟裏工匠,選最好的翡翠專門給您雕刻的,這上麵還有題字。”說著,他托高雕像,在座基的一處,找到幾個題字:“獻給嘉英大嬸。”指給靠在他身旁的海桑看,海桑看清楚了,連連點頭,說:“是,是呀,專門給媽做的,無價之寶呀。”

“大嬸,您收下吧,這是青蜂的一份心意,幾十年的感激,都刻在這上麵了。”

嘉英睜著皺紋繚繞的雙眼,凝視著這聞所未聞的寶物,老淚點點溢出眼眶,她雙手動了幾下,又不敢伸出來,雙唇顫抖地說:“我怎收得起這東西?你帶回台灣,自己留著吧。”

“大嬸,您收得起,全海南、全中國您最收得起。”

海龍、海寶貼近嘉英,拉起嘉英的雙手,說:“大娘,你有資格,你收下吧。”

嘉英縮回雙手,退了一步,推辭著說:“大娘收不起,收不起呀。”

青峰向前一步,恭敬地捧著觀音雕像,動情地說:“嘉英大嬸,你不接,青峰跪下了。”說著,彎曲雙腿,就要跪下,海龍、海寶連忙把他扶住。

嘉英慌忙向前邁了一步,抓著青峰的手,慌張地說:“二哥別這樣,俺受不起這跪禮呀。”

海龍接著說:“大娘,爸是誠心的呀!他花了多少心血,叫師傅雕了這佛像呀,代表了我們全家人的心意呀。”

嘉英等青峰站直,向青峰點點頭,帶著哭腔應答著:“嬸接受,嬸接受。”

青峰挺直身子,向嘉英鞠躬,把觀音雕像端端正正遞到嘉英胸前,嘉英雙手珍重地接了過來,又用手掌在雕像的身上輕輕地撫摸,口裏慨歎著:“青峰二哥真有心啦,嬸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寶物呀。”

青峰摟著嘉英,在她皺紋虯曲的老臉上“嘖嘖”親了兩下,說:“大嬸,你就是人間的觀音呀。”

嘉英捋捋青峰瘦削的肩膀,說:“青峰二哥,真疼我啦!”

這時大家都歡笑起來,海桑於是說:“媽,就讓青峰伯伯回家休息吧。他們剛回到家,就上我們這來了,也很累了。”

“對呀,我慌得連水都忘記叫大家喝啦。”

“大嬸,你也休息吧,我們後天見。”青峰又摟了摟嘉英,就轉身走向門口了。海桑給青峰他們打了招呼,就對隨來的司機說:“你把車開回去吧,我在家陪媽聊天了。明早再過來接我。”

“藍箭”公司的奔馳中巴車,在海榆東線高速公路上奔馳。青峰帶著海龍、少華、玉鳳、海寶;嘉英帶著海桑、銀葉、海牧、秋妮;石穀嫂帶著尤保和媳婦,三家人坐在豪華敞亮的車廂裏,一路觀賞風景,一路說說笑笑。

青峰坐在前排座上,雙眼注視著窗外,全然不理會身旁的歡聲笑語。他在苦心尋覓著,企圖在這嶄新的公路上,尋覓他當年匆匆逃跑時看見過的景色。盡管他明白,這是枉然的,但他的潛意識還是慫恿他這麼做。抗日戰爭勝利後,他從重慶返回廣州,後來,又從廣州撤守海南,到海南還未站穩腳跟,又要從海南往台灣逃命。從海口奔去三亞時,他走的是海榆東線,也就是跟現在這條高速公路平行的海南主幹道。當他所乘的吉普車進入文昌境內時,他呆呆地往家鄉的方向眺望,心裏充滿著前途渺茫的灰暗。當他從榆林港拉著妻子的手一起上船時,也不知道此去是葬身海底,還是骨埋台灣,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都快五十年了,還能拖著老命,回到老家來看望親人和恩人。人生如夢,夢境無常呀!這條高速公路,也算修得氣派,特別是路邊的景色:油綠的田野,婆娑的椰樹,青翠的山嶺,柔美的萬泉河,神奇的石梅灣;山川河流,沿海風光,一路撲麵而來。現在的海南島,美麗多了,已經可以跟台灣媲美了……

嘉英見青峰一直坐著出神,怕他孤單無味了,想拉他說話,海龍擺擺手,說:“讓他靜坐吧,他在家裏,有時候就這麼靜坐好幾個鍾頭。”

“我爸有時候,還在龍山寺住上好幾天呢。我爸不入佛門,也算進佛教了。”少華湊過來說。

“哎,他九十年坎坷人生,一種自然歸結喔!”海龍慨歎著,繼續說,“爸到台灣後,幾年才平靜下來,他五三年有了我,他對我很好,好像從不打罵過我。他在軍隊裏待了二十年,掛了個中將軍銜退休。從此就不過問軍政了。不是在家裏看書,種花養草,就是遊山玩水,尋山訪寺,最近這十年,就跟龍山寺結上緣分了。”

嘉英笑著,聽著,但似乎不全聽明白。但海桑、海寶、海牧他們則聽得很入神,似乎被帶入了另一個境界。

下午三點多,他們進了南山寺。三亞政協的辦公室主任帶著他們,並充當講解員。海桑從家裏出發時,就跟他聯係上了。海桑在三亞招待他們吃了中午飯,就帶他們過來了。

他們在草坪間蜿蜒的小路上走著,觀賞兩邊的青山、草地上濃綠的大樹,很快就到了一座紅色琉璃瓦蓋頂的寺廟前。寺廟門前有遊客排著隊。辦公室主任介紹說:“裏麵供著鏤金千手觀音,這是目前最吸引遊客的。”

他們順著隊伍,來到金觀音麵前。青峰默默地點香,默默地叩拜。嘉英仰著頭,“啊,啊!”地驚歎,連連問海桑:“真是金做的嗎?”

海桑望著那渾身金閃閃的觀音,鏤刻得極其精致:滑滑的臉,潤潤的唇,細細的手,圓圓的身子,哪一處都透著純金的鋥亮,而不是鍍金的粉亮。他十分驚訝這驚世大手筆,向媽點點頭,回答說:“是,是全金的。”

“那要多少錢呀?”石穀嫂從嘖嘖讚歎中回過神來,發問道。

“總花費一個億。”主任回答說。

“呀!”嘉英、石穀、銀葉都同時驚歎道。

主任看大家都拜過了,就帶大家走出門口,邊走邊說:“說貴,也不貴。你看這麼多人排隊看,從早到晚,每天多少人呀,每人每次二十元,一天要收多少錢呀,不久,就收夠本錢了。”

“佛廟裏也有生意啦。”秋妮插進話來。

“這麼做,才供得起呀,我們才有得看呀。幾年後,要在對麵的海裏,建一個南海觀音,一百零八米高,世界最高的觀音菩薩像了。”

“到那時,青峰二哥再帶我們來看。”嘉英越聽越興奮,忘情地說。

青峰笑了,笑紋驅散了一臉凝容,他拄著手杖,對嘉英說:“大嫂,你一定要來看,青峰怕是要在天上看了。”

“大叔,您也一定能回來看,千金難買老來瘦,您最合長壽相呢。”海桑誠心地說。

大家放聲笑起來。

“說到長壽,我們就看長壽長廊吧。”主任引領著,他們走進了綠樹掩映的南山百歲壽星長廊,這長廊,由兩行挺直的寬冠大樹組成,好些樹上,都掛著百歲老人的壽星相。有老大爺的,也有老太婆的,以老太婆的居多。個個笑容可掬,可愛極了。

“這些百歲壽星像,都是海南各市縣民政局選送過來的。每年,南山寺都舉行一次壽星授牌儀式。經過規範的程序審查,凡達到一百歲的老人,南山寺都請來參觀、開會,給他們發福樂金,發長壽牌子。”主任興致勃勃地介紹說。

“我若夠格了,南山請不請?”青峰幽默地問。

“台灣的,我還未清楚,但海南的,一定請。”

“我的嘉英大娘,一定能夠格。”海龍爽朗地說。

青峰轉過身來,他抓起嘉英的手,親熱地說:“嘉英大嬸,你不但會夠格,還要活到一百二十歲。”

“嗬嗬,就是一百二十歲!”玉鳳、石穀嫂都應和著。

嘉英一路走,一路專注地看著樹上的壽星照,聽了青峰和大家的讚賞和祝福,更加高興起來,嗬嗬笑著,欣喜地說:“吃那麼久幹啥?吃過人份啦。”

青峰扯扯嘉英的手,懇切地說:“嘉英大嬸,這是你的福分,佛祖給的。”

走完壽星長廊,主任還要帶大家去海邊,看看正要建設的南海觀音的位置,銀葉忽然對海桑說:“我覺得很乏,怎麼喝水,都不解渴,不解乏。”

少華聽了,警覺地問:“銀葉嫂,你常有這症狀嗎?”

“這些天來,常常這樣。”

“你們搞定期體檢嗎?”

“我有幾年不檢了。”

“啊!那就太大意了,現在體檢方便,不應該隔這麼久啊。”

“這會是什麼大毛病嗎?”海牧靠近銀葉,關切地問。

“抓緊檢查一下吧,這症狀,像糖尿病,葉嫂也較胖,體型上也像。”

海龍看看表,對青峰說:“爸,我們還要逛嗎?”

青峰拄著杖喘喘氣,額頭上已沁出點點汗珠來,他低頭對嘉英說:“嘉英大嬸,看夠了嗎?”

嘉英眯笑著回答說:“大嬸看夠了,值得啦。”

海龍於是向海桑說:“桑哥,我們回去吧,趕到文昌也很晚了。葉嫂又很乏。”

“好吧,青峰伯伯滿意,我們就回去。”海桑回答著,其實聽了銀葉和少華的話,他也很想早些回去了,同時,也很內疚,特別是少華的話,更讓他自責。

這麼簡單的事,怎麼沒想到呢?早就聽她說有點乏了,怎麼不警覺呢?自己這丈夫也太粗心,太不盡責了。

三十六對阿姆斯特丹這座位於海平麵以下的歐洲老城市,甫喬和月平也就在到達的那天下午,由世界環保組織“地球之友”的施?密斯先生引領,沿著城中運河遊覽了一下。 第二天,就一頭紮進蘇富比大展廳裏了。“地球之友”環保組織一手操辦了甫喬的大型環球畫展。

甫喬、月平夫妻倆,在“文化大革命”中,以河北的白洋澱,海南的紅樹林為題材,畫了許多寫實風格的風景油畫,那時候,他們為的是打發寂寞,但後來,這些畫越來越占據了他們的藝術想象空間和表現空間。他們一想到畫畫,一揮筆作畫,就忍不住要畫蘆葦蕩,畫紅樹林。改革開放後,美術出版社逐漸改製,提倡專業畫家走向社會。夫妻倆為賓館酒店,展廳大堂畫了許多蘆葦、湖泊、紅樹、海洋,很受歡迎,也很有收入。由此,他們增強了獨自謀發展的自信,幹脆進軍北京,在北京租住下來,當專業商品畫家。這些畫畫多了,賣多了,積累多了,受讚賞多了,他倆就籌劃風景畫展。其時,他們時常往來的北京、天津、太原、石家莊、鄭州等地,其天空幾乎都是灰蒙蒙的,那揮之不去的霧霾總讓人喘不過氣來。由此,他們更懷念家鄉海南島來,那裏一年四季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更鍾情那藍天白雲之下,萬頃碧波之濱的紅樹,更為白洋澱時時幹涸而痛心。於是畫紅樹,畫蘆葦蕩,畫生命之樹,竟然成了他們心中湧起的一種責任。他們要用自己的筆,舉辦大型畫展,為綠色呼喚,為生命呼喚。他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親朋好友,也告訴新加坡的父母,受到了眾口一詞的鼓勵。父母經營的那夫妻店,雖財力有限,但也答應為他們籌措部分經費,倒是早已進入服裝貿易行業的異母兄弟甫新,拍著胸脯為他們壯膽。因而,他們大大增強了信心。他們把已封存的畫,把已經賣出去但有相片留下來的畫,都重新過目一遍,能整理的整理,能修改的修改,需重畫的重畫;又根據自己的寫生、記憶進行了大膽構思和大量創作。經過幾年的努力,一百八十幅圍繞紅樹和蘆葦展開的風景人物主題畫創作,整理出來了。他們彙集畫友、文友的智慧,把畫展主題定為:“綠?生命原色”,在北京美術館隆重展出。畫展取得巨大成功,吸引了“地球之友”的眼球。從此,這個主題畫展就在“地球之友”的資助和操辦下,做不定期的環球展出。幾年下來,他們在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中國香港、台灣這些亞洲國家和地區的幾十個城市辦了展覽。這一次,第一次跨洲展出。第一站就在“地球之友”的總部:阿姆斯特丹。

蘇富比阿姆斯特丹拍賣展館,是蘇富比設在歐洲的重要拍賣場所和藝術品展示場所。蘇富比是全球最大、曆史最悠久的藝術品拍賣商行。畫展在歐洲的開場,就選在蘇富比展館,這對甫喬夫婦來說,也是巨大的榮耀和鼓舞。因此,他們把全部時間和精力用在服務展覽上,不放過為每一位客人介紹主旨和解答提問的機會。

這是展覽的第三天中午,展廳較為冷清,幾個歐洲人,幾個亞洲人,在默默地讀畫,默默地移動著腳步。甫喬、李月平坐在展廳中間,關注著每個人的動靜。有個亞洲青年,中等個子,偏扁身材,手裏拿著畫展的介紹手冊,在展廳裏巡看了幾遍,這時,又在入口的主題套圖畫前肅立凝神:畫麵上密密層層的紅樹,一直鋪展到海天交融處,綠林上,天空中,飛翔著幾群白鷺,畫麵的正上方,浮現著五個黃亮大字:“綠?生命原色”。青年扭頭看看他們倆,又對著畫麵凝神。甫喬這天還沒遇上提問的客人,因而很想向誰說點什麼,見青年那神色,他於是起身走過去。

青年見畫展主人走過來了,轉過身,麵對著甫喬行了個很工整的叩躬禮,用不太標準的中文首先開口:“尊敬的甫喬先生,我是中川村子,對您美麗的畫展,致以衷心的祝賀!”

甫喬也回了個叩躬禮,致以謝意,並謙虛地向他征求觀展的意見。

青年連聲讚歎了一陣,誠懇地說:“甫喬先生,我今天是第二次來看畫展了,我昨天看了一次,你沒注意到我,我從你們的介紹上知道你們是中國海南人,海南文昌人,我想起我爺爺臨終前給我們的囑咐,我今天又來了。”

“你爺爺?”甫喬驚異地插問。

“是,我爺爺,中川君子,日本侵華時期的軍官,他就駐紮在你們海南島的文昌縣。”

“啊!太巧合了。”甫喬慨歎著。

“我爺爺臨終前,牽著我爸爸和我的手,對我們說,他在侵華時,犯了很多罪孽,其中一件,就是強逼民眾大砍紅樹,用汽油燃燒紅樹林,還說他唯一做過一件合良心的事,就是釋放了一個婦女。那婦女家的老人帶著小孩子到軍部來探監,被日本軍犬咬得很慘,他當時看見了,心裏也難受,不久就把那婦女放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