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就太奇巧了!來,來,中川村子,過來這邊坐坐,我們好好聊聊。”甫喬拉著青年,走到展廳中間對月平說,“月平,太巧妙了,這位青年,日本青年,中川村子,把我們的畫展跟他家的故事,跟我們家的故事,連在一起了。”
月平雙眼放亮,忙請中川村子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中川村子剛坐下,就繼續他的話題了:“我爺爺囑咐我們,以後要找個機會,到中國到海南島,向那裏的人道歉,做點好事,為爺爺贖贖罪。”
“難得有你這樣的爺爺呀。”甫喬和月平同聲說道。
“我爺爺,本來是個工程師,到中國去打仗,他是不大情願的,戰爭快結束時,他被召回國了。”中川村子緊接著說了他爺爺回國後的事情。
日本投降後,中川君子帶著妻子孩子,回了一趟衝繩島,那是美國兵和日本兵拚死搏殺過的戰場,到處是殘垣、枯樹、焦土。他站在當年隨父親守著祖父咽氣的地方,一片斷磚碎瓦之中,悵然張望殘破的村莊。幾個老人、婦女從破舊的房屋裏走了出來,向他訴說了衝繩島戰爭之苦。那時的日本政府,為了守住衝繩島,為了在衝繩島上跟美國人多磨些時間,就掠光島上居民的糧食,逼迫居民離島,有些居民抗命,就當場給殺死了,有些居民走投無路,就跳海自盡了。中川聯想到:自己在中國,在海南島,殘忍地殺害無辜的中國人,燒毀無數的房屋和大片的樹林,而在本國,我們的政府為了戰爭,也殺死逼死自己的人民。罪孽啊!巨大的罪孽。這罪孽之源,就是侵略戰爭,就是稱霸之心。國家,不能誰侵略誰;人民,不能誰霸占誰;人們都應該有平等之心,良善之心,互助之心,惻隱之心,這個世界才能相安無事,友善和平啊!由此,他深深地自責,多少中國人絕望的目光,多少中國人流淌的鮮血,都閃現在他的眼前。那帶著幼兒的老頭兒,那老頭兒腐爛的腳被狼犬撕咬的情景,那幼兒恐怖號哭的情景,更是電影般顯現在他的眼前,刺痛他的心靈。他懷著傷痛的心,回到東京,回到三菱重工,投身到恢複經濟的建設之中。不久,他從三菱脫身出來,自己組建汽車機械銷售公司,把三菱、本田、鈴木、日產的品牌推向全世界,生意如火如荼,他本人也足跡遍布世界各地。在歐洲,在美國,後來也在日本,看到了文明的國家,理智的人們,對大自然的珍愛,對森林花木水流的保護,他又想到了他在中國,還做了一件大壞事,大蠢事:為了抓共產黨,強迫人們砍伐紅樹,用汽油燒毀紅樹,現在看來,更是貽笑天下,遺臭萬年啊!大傻瓜,大野蠻人啊。由此,他立了一個願,把他做生意賺來的錢,注冊了一個基金,叫“中川綠色基金”,對日本和世界上任何合適地方的自然保護,植樹造林給以投資或資助,現在這筆基金由中川君子的兒子中川友子掌管,中川村子大學畢業後,也熱心於這個綠色事業。
“中川村子,你爺爺算是有悔意的日本人啊。”甫喬感慨著。
“那是的,我們日本人,也是有良心的,多數人,對那段曆史也是有悔意的。我們年輕人,都是討厭戰爭的。”
“請原諒我打問一句,”月平插話說,“你的漢語怎麼講得那麼好呢?”
“嗬嗬, 我爺爺會講一點,我在大學時,專門選修了中文課程。現在,我們日本的青年中,會漢語的人多著呢!”
“對,對。”甫喬附和著,他仍然沉浸在村子說的故事中,他沉思著對村子說,“中川村子,你可想到,你爺爺當年釋放過的那婦女,現在還在嗎?”
“什麼,甫喬先生,您再說一下。”
“你爺爺在中國唯一做過的一件良心事,批準釋放的那個婦女,是我們家的大娘,名叫許嘉英,現在還健在。”
“啊!這太不可思議了,這曆史太有趣了,這世界也真太小了。”
“不過,我大娘不認識你爺爺,她隻知道有個日本軍官放了她。”
“他們當時要認識,現在去拜訪她,就更有意思了。”
“我家有人認識你爺爺。”甫喬繼續說。
“誰?”
“我媽,我可能也見過,但那時還小,記憶模糊了。”
“哈哈,有這事!”中川村子一把抱住甫喬,連連慨歎,“世界太小了,世界太小了。我能去見你媽嗎?”
“她在新加坡。”
“新加坡是我常去的,您的畫展收官後,我隨您去拜見你媽,再同您媽一起去海南,叩拜你的大娘,代表我爺爺向她道歉,向她贖罪。”
“啊,這太好了,太有意義了!甫喬,我們這歐洲畫展,太有收獲啦。”月平激動地高聲說道,驚得幾個讀畫的人都連連向他們扭過頭來。
“甫夫人,還會有別的收獲的。”中川村子說,“我們日本人,是蘇富比的一方主顧,他們拍賣會上不少藝術品,是我們日本人買去的。等我拜訪了你們家老人後,我要回日本,好好聯係日本買家,組織拍賣會,讓你們的畫更出名,更有價值。”
“那就更好了。中川村子,我有話在先,我們的畫凡是經你組織拍賣的,一半歸你基金會,當然,也請你們基金會,為我們中國我們海南做點增綠的事情。”
“下一步集中在中國。不過,你們賣畫收入,全歸你們,我們基金會不能要。”
“村子,這種話,說出去了,是收不回來的。”
“哈哈!”他們三人都笑出聲來。
清晨,清朗的天空,明亮的陽光。嘉英坐在小洋樓的廊簷下,沐著柔和的陽光,端著潔白的小瓷杯,慢慢地飲著杯裏熱氣飄繞的咖啡。
銀葉打掃著院子。海桑在洗澡間,打開煤氣熱水器,往一個大臉盆裏灌熱水。
這是海桑、海牧新建的三層小洋樓,坐落在村前的平地上。它的一邊,原來是玉鳳帶著海花、海寶住的“豬寮”,現在也是一座兩層小洋樓了。二〇〇二年海桑退休了,可以跟提前退休的銀葉在家裏全身心照顧老母親了。海牧於是提出,在村前平地上建一棟小樓,讓大娘搬下來住,讓老人家出入更便利些,也更好地呼吸清新的空氣。海桑很愉快地答應了,也拿出自己和銀葉積攢下來的一些存款,交給海牧一並使用,海牧起初不肯接受,說憑他賺的錢,蓋這個小樓是樁小事,但海桑一再堅持出錢,說蓋樓造屋是一生的大事,他當大哥的不出錢絕沒道理。甫喬也拿出一些錢來。於是就建了這棟三兄弟合用的小樓,一層住海桑、銀葉和嘉英老人,二樓住海牧一家,三樓歸甫喬。甫喬很少回來,基本是誰孩子回來了,就誰家孩子住,產權歸甫喬。海寶見海桑建樓房了,正中下懷,他早積存了一筆錢,蠢蠢欲建了,但又不想開這個頭,這下可好,等海桑他們的建好了,就把早該拆掉的“豬寮”拆掉,建起兩層小洋樓來。玉鳳是早跟他們夫婦住在海口了,建好了樓房,跟兒子、媳婦、孫子回來住幾天,慶賀入屋大吉,就又回海口去,隻是春節才隨一家人回來過年。以前的大宅院就在小樓旁邊,但他們都懶得走進去。原來住著的那兩家老貧農,也建了自家的新屋,搬回去了。高宅大院,就這麼空著,裏麵的院庭都生出苔蘚了。
嘉英現在的飲食起居,基本得依靠海桑、銀葉照料了。每天起床,漱完口,就喝銀葉沏好的咖啡,這是當年到裕魁雞飯店幫工養下的習慣。咖啡是越濃越甜越好。當今的人,都怕吃甜,怕高脂、高糖,但她仍是瘦瘦小小的,海桑帶她到醫院檢查了幾次,除了前幾年因白內障,做了一次手術,其他的都是“正常”。
有時頭燙腦熱,有點發暈,就叫銀葉給她幾滴“十滴水”,和著涼開水喝下,睡一覺又好回來了。她喝了咖啡,吃了幾塊餅幹,就拿瓷杯、瓷碗到院牆邊的水龍頭那裏衝洗。銀葉每次都叫她吃完了就讓杯碗放在那裏,銀葉再收拾,但她總坐不住,一定要搖搖晃晃地走到水龍頭那裏,洗完杯碗漱了口,再端著杯碗搖搖晃晃地走回來。
海桑往盆裏灌滿了熱水,見媽又躬起身,端起杯碗要向水龍頭那裏走去,就趕快叫道:“媽,你讓我來洗。”
嘉英晃了一下手,似乎怕人家搶去她手裏的東西,執拗地說:“我會洗。”
就走向院牆那邊。海桑大步走過去,要接過她手裏的杯碗,她扭著不肯,說:“到我不會洗這個杯碗,你再來啦。”海桑搖搖頭,也隻好扶她的手,陪她走到水龍頭處。
銀葉已掃好院子,進了廚房,這時從廚房裏端著一個大花碗出來。坐在門亭下的狗福,看見銀葉端的大花碗,就歡快地跳到銀葉的腳邊,搖著尾巴,跟著銀葉走到一個牆角處。銀葉把大花碗裏的狗食倒進狗槽裏,狗福低下頭,搖著尾巴“叭叭”地吃著。
嘉英洗了杯碗,直起身,看見狗福“吃飯”,就親昵地向狗那邊說著:“阿福呀,阿儂吃飯呀,阿儂好好吃完,再過來跟阿婆玩呀。”
狗福聽見嘉英的呼叫聲,立刻扭回頭,向嘉英這邊奔來,在嘉英腳邊趴下來,連連地舔著嘉英的腳趾,嘉英蹲下去,伸手去捋它的脊背,海桑就叫住她了:“媽,讓狗福吃飯吧,過來搓背了。”
嘉英向海桑笑笑,問:“水熱好啦?”
“好啦。”
“好,搓一下背也好,”接著又對狗說,“阿福,儂回去吃飯吧,儂好好吃啊。”狗福於是搖著尾巴,扭轉身,向牆角那邊走去。
嘉英駝駝地走進洗澡間,慢慢地往矮椅上坐下,麵向大臉盆躬下身。海桑熟練地把她後背的衣裳撩起來,撩到肩胛骨之上,就把擰幹了的熱毛巾,往她的脊背上敷上,毛巾熱熱地覆蓋在嘉英瘦瘦小小、然而很白淨的脊背上,冒著淡淡的熱氣。嘉英“啊呀”地歎叫起來,不住地說:“真自在啦!兒呀,你每天都這麼給媽燙背搓背,媽養你真值啦。”
媽的這些話,海桑已經聽了無數次了,但每次聽著,心裏都是一種安慰、一種溫暖、一種升華。做兒子的,能夠讓母親有這樣的感受,有這樣的讚歎,也算是一種人生價值啊。要不,我當年去修孔廟幹嗎?隻是為了孩子們祈學嗎?孔子的“孝悌”之道也不就是我們民族的傳統美德嗎!自己不枉當一屆副縣長了,自己更不枉當這個好母親的兒子了。海桑並不應答她的話,因為聽多了,不必應答了,讓她老人家嘮叨吧。
海桑摸摸毛巾,快涼了,於是拿下來,再泡到熱水裏,泡了片刻,又擰幹了,又敷在老媽的脊背上,老媽又“哎喲”地慨歎,又嘮叨起來:“兒呀!媽吃這麼多歲,吃過人份啦,累子累孫啦。”
海桑用手掌均勻地按壓著毛巾,讓熱氣更好地透進媽的肌膚裏,口裏應承著她的話:“媽,青峰伯伯不是說,你要吃到一百二十歲嗎?年歲還長著呢。”
“媽今年多少歲啦?”嘉英俯著頭問海桑。
“九十五啦,你昨天才說呢。”
“媽怕你不記得呢。”嘉英笑笑說。
“兒記著呢!一九一三年七月初十生的,兒都記得呢。每年都和銀葉、海牧他們做你的生日呢。”
“哎呀!都是好兒子,好媳婦啦!到哪去找銀葉這麼好的媳婦啦,是天數呀,桑兒。”
“是呀,都是媽養得好,教得好呢。”
“媽不識字,懂得啥教啦。隻是做人,要有良心呢。能幫人就盡量幫人,不能幫人,也不要害人呢。難為那年發大水,你外公拉媽過河,要不是那個‘定安仔’,媽早沒命啦。你記得那‘定安仔’啵?”
“媽都不知說過多少遍、多少年啦,儂怎不記得?”
“那年呀,媽才五六歲,天公發大水,雷公轟轟響,你外公的牛脫繩逃了。
牛是你外公的命呀。”
“媽,我知道。”海桑把發涼的毛巾從媽脊背上拿下來,再往熱水裏泡一下,又擰幹了拿在手裏,對媽說,“媽,你坐穩,我要給你搓背了,你不要說話了,免得口水嗆你咳嗽,啊!”海桑說著,就用熱毛巾往媽的脊背上用力搓,搓去夜間睡覺積下的汗汙,搓得筋絡血脈更好地活動。媽常常說的“定安仔”的故事,這時也在海桑的腦際盤旋。
嘉英的父親帶著她一起去找牛,過一個河道時,河水很大、很急,父親拉著她的手過河,走到河中間,嘉英踩翻了一塊石頭,摔倒了,小手從父親的手裏脫出來。她頓時被河水衝走了。父親看著女兒在河水裏翻滾,驚駭地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我家阿英被水衝走啦,快點救我阿英呀!”這時候,岸上衝過一個人來,赤臂光腳,隻穿一條短褲,衝著嘉英父親大聲問:“孩子在哪?”父親急忙向水中的嘉英指去。這時,嘉英被水衝到一根倒在河裏的樹枝上卡住了。定安仔“咚”地跳下水,遊到樹枝前,一邊抱著嘉英,一邊奮力遊上岸來。嘉英父親上了岸,抱著女兒,跪在地上,向定安仔連連叩頭。定安仔摸摸嘉英的臉,見她兩眼明晃晃的,就放心地走了。定安仔是定安縣人,是在村裏打長工的,也是窮苦人呀。過了幾天,嘉英和村裏孩子們到山坡上勾竹筍,看見一個新墳,墳土赤赤的,就問小夥伴們:“這是誰家的新墳呀。”有孩子說:“是埋那個定安仔的。他得了大病,不幾天就死了。”嘉英一聽是定安仔的,不等小夥伴把話說完,就撲通一下跪在墳前,對著新墳嗚嗚地哭起來了……
海桑給媽搓了一次,又搓一次,盆裏的水快涼了,海桑搓得也輕了,媽的話又多起來了:“兒呀,媽的命真大啦,要沒那個定安仔,要沒裕魁老爹,哪有媽這命呀!要沒那定安仔,媽早扔命在河裏啦,連你都沒啦,哪還會有阿濤、阿瀾呢?阿濤去美國讀什麼書啦?”
“去美國哈佛大學讀博士。”
“媽聽不懂,阿瀾做什麼記者啦,掙錢夠吃不?”
“做海南日報的記者,夠吃的啦。”
“這姑娘仔,神呢!每次回家,都買餅幹給婆吃。”
海桑停下手,把媽的衣裳拉下來,說:“媽,好了,您坐一會兒再起來,晚上銀葉再給您換洗衣服。”
嘉英扣扣前襟衣紐,笑著說:“銀葉每日都給我洗衣服,疊衣服呢,媽的命真好呢。這年頭,誰的命都好呢。石穀嫂家,以前是做奴的,現在有好屋住,孫子都結婚啦,有曾孫啦。她還大我一歲呢。”
“對呀!不過,她現在走不動了,前天我還去看她呢?”
“對、對,要看望老人。玉鳳小我幾歲,也快九十了。哎,村子裏有這麼多人八九十歲啊!要在日本鬼時,見人就殺,在大食堂時,番茨都沒得吃,哪能活這麼多歲?兒呀,社會好呀。”
“對、對,媽,你頭腦真清醒,你真的要活到一百二十歲呢。”
“啊,那青峰二哥不在了,是嗎?”海桑的話,讓嘉英又想起青峰來。
“是,儂早告訴你了。”
“他吃到多少歲?”
“九十六歲,也很高壽了。”
嘉英理理衣襟,向海桑仰起臉,滿臉皺紋舒展,海桑看著這麼慈祥可親的媽媽,滿心湧著溫暖。“儂扶媽起來,媽要到院外吃吃風了。”海桑輕輕用力,就把媽拉起來了。她站直了身,慢慢移動腳步,走到門亭,向站在那裏對著她搖尾巴的狗福說:“阿福,跟婆出去遛遛,看看紅樹林啦。”狗福一跳,就蹦出了門,嘉英又轉頭對海桑說:“你昨天好像說阿喬和海蓮,今天要回來,是嗎?”
“是,不久要回到了。”
“海蓮呀!我都好久不見她啦,從海牧結婚那年,到現在啦。”嘉英自言自語著,跨出了亭門。
門亭外,陽光和煦,清風徐徐,沙淨草青的平地上,幾株椰子樹高高挺立著,一棵大荔枝樹下,排放著兩張花崗岩光麵長椅。嘉英移步走到花崗岩椅子旁,習慣地扶著椅背張望:正前方隔著平展的田疇,就是她幾十年來相濡以沫的紅樹林,現在更綠更亮了;左前方就是祠堂和那棵大榕樹,讓她記起了很多故事;再靠近右手邊的,就是玉鳳家的新樓房了,那兩間“豬寮”拆掉了;玉鳳也算熬到頭了,玉鳳這幾十年,也真有故事喲,但現在也老了,故事再好也要完;那左手邊,就是她常走的去東坡墟的路,以前是土路、牛車路,現在已是水泥汽車路了。海牧、秋妮他們都是從這條路上開車回來看我的呀!嘉英心裏想著就這麼張望了一會兒,習慣地在長椅上坐下來。狗福把一雙前腿搭在她的膝蓋上,伸著舌頭陶醉地喘氣。她依著椅背,習慣地向水泥路那邊張望,看著往來的汽車、摩托車和行人,時不時地向老人、孩子、叔爹、嬸娘打招呼。這是她這垂暮之年的一種樂趣,也是她離不開村子的一個原因。那時候,海桑、海牧接她到文城住,她就常問他們:“我跟誰說話呀?誰來看我呀?”他們隻好依了她。
水泥路上又開來汽車了,前一輛是黑色的豐田轎車,後麵那輛是灰色的豐田商務車。狗福前腳跳下地來,幾躍躍到黑色轎車前,哼叫著,歡快地搖著尾巴。
嘉英盯著那黑色轎車,她記得,海牧回來看她,就開這樣的車。車快到她麵前了,慢慢停下來。第一個走下車的,果然是海牧:“大娘!吹海風呀。”
嘉英也認出海牧來了,喜愛地說:“這鬼仔,我就說像你的車呢。”
“大娘也認得車啦!”秋妮走下車,走到嘉英麵前,扶起她,緊接著說,“你看,這麼多人來看你啦。”
兩輛車上,一共走下十來個人,嘉英拉著秋妮的手,向來人走去。
“大娘。”甫喬快步走過來,嘉英伸出手,挽著他的胳膊,親昵地說,“這個儂,大娘也好久不見啦,也快老啦。”
“已經老了,大娘,您看,誰回來看您了?”
月平扶著海蓮,向嘉英慢慢走來。海蓮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但還腰板挺直,顯著當年的高挑。她已經手捏紙巾,不斷地抹眼淚了。嘉英也邁快幾步,在秋妮攙扶下跨到海蓮麵前。海蓮不等嘉英開口,就一把摟住嘉英,放聲哭起來:“大娘呀,我們還能相見,真有福氣呀!”她邊哭邊說著,嘉英扳著她的肩頭,睜眼看她的臉,滴著淚說:“難為呀,大娘都念你爛了。你身子還好,也有福氣啦。”
這時,甫喬拉著還背著小背包的中川村子,走到嘉英麵前來,很莊重地說:“大娘,這個青年一定要見你,從新加坡請媽媽一起回來,一定要向你叩頭,要跟你說話。”
嘉英抬頭瞄著這個陌生的青年,抬手撫摸他白淨清秀的臉,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為什麼一定要見自己,茫然地問道:“儂是誰家孩子呀?儂爸是做啥的呢?”
秋妮要笑不敢笑,眯著眼看著嘉英的神色偷著樂。
中川村子聽不懂海南話,不知嘉英說的啥,隻覺她很慈祥,他看看甫喬,甫喬對他說:“你別急,等我向她說明白了,再告訴你怎麼做。”於是轉向嘉英繼續說:“大娘,這青年,是日本人,他的爺爺,就是當年文城日本軍的軍官。”
“日本軍官,抓過大娘的?”嘉英雙手有些發抖了。
“正是呢!”
“日本軍官歹呀!殺人,放火,砍紅樹林,大娘被他關了幾個月,打得半死,什麼生刑都下了。”嘉英渾身抖起來,秋妮緊緊抓著她的胳膊。
甫喬把這番話翻譯給中川村子,村子頻頻點頭。
“大娘,把你放回來的也是那軍官,就是這青年的爺爺。”
“裕魁爹那時就是求了他爺爺?唉,我隻坐監,不見過他。”嘉英驚奇地問,顫抖減輕點了。
“大娘,我那時見過。”海蓮從激動中平靜過來了,對嘉英說,“裕魁求他時,我正在店裏呢。唉,那時的日本人,都是歹的啦,隻是這個,沒歹得那麼透啦。”
甫喬把海蓮這番話向中川村子翻譯了,村子向海蓮點點頭,甫喬又繼續對嘉英說:“他爺爺回日本後,也很後悔,他在去世前,囑咐他的兒孫,以後有機會,要代他來向您道歉,向海南人、向中國人道歉。”
“嗬嗬!”嘉英又激動起來,她摸摸中川村子的胳膊,顫抖著說,“他日本人也有這份心麼?幾十年都過去了,大娘也吃這麼老了,他要有這份心,大娘也不嫌呢。”
甫喬釋然地笑起來,正把嘉英的話向中川村子翻譯,緊隨在後麵的張偉插過話來:“甫喬,我們進了屋再好好說吧,不要讓大家都站在這門外。”說著指指靜靜站在一旁的白人大胡子,也就是協助甫喬辦畫展的施?密斯先生,“讓客人晾在門外,沒禮貌呢。”
這時,早已站在門頭,喜滋滋地等候大家進門的海桑、銀葉也就緊跟著招呼大家進門。
甫喬把大家的意思告訴了中川村子,村子一時麵露難色,又肅然地向甫喬說:“不,不要,就在這裏,我要向大娘道歉,我爺爺說,一見麵就要下跪,就要道歉,不能等的,這罪太大了。”
中川村子剛說完,雙膝就跪到地上了,他向著嘉英行了一個深深的叩地禮,等他抬起頭時,額頭上沾著幾粒沙子。
嘉英發著抖,靜靜地站著,看著這個日本青年向她下跪。待到中川村子仰起頭,她看到他額頭上的沙子,她才輕輕地說:“阿儂起來了,大娘接受了。”
海蓮、張偉、海桑看著這情景,眼裏噙著淚花,甫喬、海牧他們也顯得肅穆起來。施?密斯微微點點頭,狗福坐在嘉英腳邊,伸著舌頭喘氣。
大家進了院子,海蓮抬頭仰望這三層樓房,慨歎著:“海牧呀,這樓蓋得漂亮呀,蓋在這裏,位置好呀,住在樓上,又吹海風又看風景,媽也要回家住了。”
海牧說:“媽,就是為你和大娘養老蓋的呀。”
張偉走過來拍拍海牧肩膀:“大孝子,一家大孝子喲,你看海桑和銀葉,服侍大娘像捧著雞蛋似的。”
海桑引著眾人,進了一樓的客廳,給大家搬椅子,遞茶水,秋妮也扶著嘉英,在中川村子身旁坐下來。
開商務車的司機,領著兩個夥計,從商務車後廂搬出兩紙箱的魚、蝦、蟹、肉、菜,海牧指揮他們搬進廚房,並交代他們緊接著起火煮飯做菜。交代好這些,他才走進客廳,他一直走到銀葉身旁,對銀葉說:“就在家裏吃飯,我布置好了。”銀葉邊泡茶,邊向海牧點點頭。
中川村子站起來,解下背上的旅行袋,從裏麵取出一個正麵嵌著水晶玻璃的長方形木盒子,向甫喬遞了眼色,甫喬走過來,接過盒子,跟中川村子一起走到嘉英麵前,說:“大娘,這是這日本青年中川村子要送給您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