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3 / 3)

嘉英看著盒子,隻見玻璃片下是一棵虯須、頭大、腿長,像小人兒一樣的東西,驚奇地問:“這是什麼東西,送給大娘做啥?”甫喬指著盒子裏的人參說:“這是村子在日本選的最好的高麗參。”說著,又招呼海桑過來,指著人參腿須下方,木製墊板上刻的幾個字:“天地人參”,對海桑說:“這是村子特地托人製作的,這四個中文字,也是特地刻的,這人參可以留著觀賞,也可以燉湯喝,補養老人身體。取下這人參,裏麵的墊板上,還有雕刻的人參,這盒子是可以永遠做‘天地人參’紀念的。”

“啊!”海桑仰頭慨歎,張偉踱過來,看著人參,口裏低吟著:“天地人參,天地人參,就是天地人心啊。”

甫喬把張偉的話向中川村子翻譯了,村子向張偉謝意地點點頭。

嘉英又抹抹眼角,說:“呀!大娘真有福氣啦,誰都給大娘送禮物,吃這麼多歲,太連累大家啦。”滿廳蕩起了笑聲。

甫喬把盒子交回中川村子,村子向嘉英叩了頭,遞過人參盒子,恭敬地說:“老大娘,您就是我見到的天地人心,願我們日本人、中國人都懂得天地人心。”

“好呀!”滿廳爆出掌聲和喝彩聲。張偉看著村子頻頻點頭,說:“有出息,有出息。”

嘉英聽不懂村子說的話,見大家又讚又笑又拍掌,就問甫喬:“他說什麼啦?”

甫喬用海南話翻譯了,嘉英也喝彩說:“哈!這青年人,真懂事,日本人要都這樣,我們就不會打仗啦。”說著,又對中川村子說,“你懂事,大娘接受,大娘接受你的心意。”於是,雙手把中川村子早伸到她麵前的盒子接過來,滿廳又是掌聲和喝彩聲。

甫喬見施?密斯先生一直微笑著,見人家鼓掌,他也鼓掌,知道他聽不懂大家的話,隻是禮貌地湊熱鬧而已,怕冷落了他,於是走到他身旁,用英語對他說:“飯還沒做好,我們先去看紅樹林吧。”

“噢呔!”密斯立即響應了。

甫喬領著施?密斯、中川村子,向紅樹林走去,張偉、海桑也跟在後麵。海蓮留在家裏跟嘉英敘敘舊,海牧指揮夥計做菜,銀葉、秋妮、月平她們則清洗餐具,擺放桌椅。

現在的紅樹,都長得快遮住土坎子了。走在土坎子的坎麵上,清涼清涼的。

甫喬不斷地向密斯、村子介紹著各種各樣的紅樹,那密密擠擠、根莖交叉,枝軟葉肥的,是正紅樹,當地俗名叫“加定”,最喜歡連群連片地生長,是蔭蔽生物抵擋海潮的主樹,最具普適性和包容性;那亭亭玉立,冠蓋濃綠的,是海梿,人稱海濱仙子;那高大挺拔,枝疏葉小的是海槡,是林中“偉男”;那板根伸展,莖葉銀亮的是銀葉,也叫林中“小妹”;那掛著包子一般果實的叫海柚,那葉子像巴掌一樣的叫坡麻,那幹小枝硬的是海槿……沿坡坎一路走去,凡見到的樹,甫喬都叫出名字,仔細介紹,還時而撥開垂到眼前的樹枝。忽兒,“噗、噗、噗”一陣鳥飛聲響,濃密的枝葉間,兩隻肥圓的紅褐色小鳥,直飛藍天,海桑舉目望去,歎叫著:“啊,雀鷹、雀鷹,像飛天的鷓鵠。”緊接著,“吱吱”幾聲,三隻紅色小鳥射向半空,海桑又叫著:“紅隼!紅隼!”他貼近密斯,指給他看,隻見紅隼在空中,形成三個紅點。甫喬用英語向密斯介紹說:“剛才飛出的那兩隻,是雀鷹,現在這三隻,是紅隼。紅隼最善捕魚抓蟲,它們這樣在樹林上海麵上飛著,是正在尋找獵物呢。一有目標就猛紮下來。”密斯仰著頭,貪婪地看著,這時,天空中好像飄來了幾十片羽毛,星星點點,飄飄灑灑,飄近了,是幾十隻白鷺。甫喬又指給村子和密斯看,他們倆興致盎然。甫喬又接著說:“白鷺是我們這一帶紅樹林最主要的鳥類,有時的傍晚,成群成群地飛回紅樹林棲息,好像一片片白雲飄落在紅樹上,好看極了。”

“太好了,太美麗了!”密斯叫喊著,向天空狂揮著雙手。這時,他的皮鞋底下“咯嚓”一聲,他覺得踩到什麼了,低頭一看,是踩扁了一隻小螃蟹。他立即俯下身,捏起小螃蟹,蟹鉗蟹爪還在動,他可惜地問甫喬:“還能活嗎?”

甫喬笑著搖搖頭。他不死心,彎下腰,把它輕輕放回坎子下的海泥裏。這時,他看到淺淺的泥水中,無數的小蟹在爬動,小魚在竄動,小蝦在蹦動,他大聲喊著:“哇,紅樹林,神奇的世界哇。”說著,他就躬身走下土坎子,一腳邁進海泥裏,向紅樹林中間走過去。甫喬呼喚他趕快上來,他隻“噢呔”“噢呔”地回應著,不回頭。他走到快淹到膝蓋的泥水裏,才停下來,他高聲喊著:“這棵海梿,多大哇,甫喬,裏麵有很多大樹呀,這裏麵,更神奇了!”

甫喬、海桑都蹲下來,從樹幹空隙間看著他,呼喚他快點上來,快要吃飯了。他笑哈哈地慢慢走回來,依依不舍地左右摸著各式紅樹。到了土坎子邊,甫喬、海桑各拉住他一隻手,把他拉上坎麵上來,他膝下的褲管、鞋襪全部沾滿了汙泥,甫喬說:“密斯先生,你真敬業哇!”

密斯哈哈大笑。

甫喬宣講紅樹的勁頭還沒完,繼續向密斯、村子說:“我們這裏,正紅樹品種二十多種,半紅樹品種近二十種,世界上的紅樹品種,我們占了百分之八十多,這紅樹林我觀察了幾十年,畫了幾十年,我的心血、感情都投注進去了,我時時對它思考,我覺得,它是一個很獨特的生物群落,在它們的天地裏,形成了一個良好的生態循環,我甚至用幾句話,概括了它的特性。在畫展廳裏,我也常常說給客人聽。”說到這裏,他特地提醒海桑、張偉:“海桑,張大叔,我說出來,你們看合適不合適,我先說普通話,再用英語向密斯先生說。”

“你說吧,我早就想概括一下了,但找不到達意的詞句。”張偉回應說。

“‘群生共長,息息相關;枝葉相連,根莖交叉;頂風擋浪,千年不倒。’張叔,你看怎麼樣?”

“說了它的外在。它的作用呢?還不全麵。”

“還有呢!‘連接海洋陸地,容納生物萬千,立足汙穢泥濘,昂首萬裏海天,外表油油翠綠,裏內滴滴丹紅。’”

“哇,這後幾句好!說了它的秉性,就好像一群人,一群品德優良的人。海桑、甫喬、村子,我看紅樹林就是一個社會,在人類不破壞它的前提下,它就按照它的秉性,聯合各種生物,相互吸取,相互依靠,良性循環,生生不息地生長千年萬年。”

“說得好哇,張叔,你不但是革命家,你還是社會學家,你這不是按照人類的理想,說紅樹林了嗎?我們人類社會,要能像它那樣,不就很好了嗎?”海桑接著說。

“哈哈!大家都是社會學家。”張偉開懷笑著,他已滿頭白頭,但臉色潤紅,身體結實,腰板硬朗。

“甫喬先生,”村子插進話來了,“既然這麼說,我們不但要保護好紅樹,還要讓更多人認識紅樹,讓紅樹給人們帶來樂趣,帶來享受,帶來啟發。”

“噢,村子,你說得好。”張偉興致更上來了,“我和蘇書記,想這個問題想好久了。據蘇書記說,他當年駐守在紅樹林裏,就想到解放後,把我們這一帶,建成海上西湖呢!我看,現在是時候了。”

這話題一打開,大家興致都來了,又說開棧道,又說建監視塔,觀光塔,觀鳥亭,建木製碼頭,購置遊艇,又說國際資金,國內資金,社會資金,政府資金。說得興致勃勃,不一而足。

甫喬在大家議論時,用英語向密斯述說自己對紅樹林的概括,以及以後保護紅樹,利用紅樹的想法。

密斯聽了,雙眼圓睜,大聲喊著:“嘿!我剛才陷在淤泥裏,就這麼想了,為什麼不開幾條棧道,浮橋,讓大家到這紅樹林的深處,見識更多的紅樹世界呢?人們覺得它可愛了,就會更好地保護啦!”

“密斯先生,”村子靠近過來,說,“你的‘地球之友’,我的‘綠色基金’,我們一起做這件事。”

“我讚成,我回去向米納?拉曼主席寫報告。”

“村子,我的賣畫收入,也拿一半做這事。”甫喬說。

海桑聽著他們的議論,心動起來了,覺得應該發揮自己優勢,調動一些政府資源來助力了。於是對張偉說:“張大叔,你德高望重,領個頭,我們一起向政府鼓動,爭取政府的生態建設資金投進來,一起綜合使用。”

張偉點點頭,說:“這事值得做。”

他們邊往回走邊議論著,走到了祠堂前,甫喬看到了那石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在雨中辨碑文的事,就帶大家走到那石碑前,指著碑文向大家說:“這是一百多年前,我們村的前輩,為保護紅樹林,立的一塊碑,大家看看這碑文。”

由於年代久遠,風吹雨打,一些碑文模糊了,一些寫得別扭,大家隻讀得了斷句,讀不了全文。甫喬於是從頭到尾,吃力地讀著,且邊讀邊解釋,並穿插著用英語說明:“這整個碑文,是一篇舊時的鄉規民約,總的名字叫:《禁山良定行條例》。開頭幾句說明了訂這條例的緣由:‘昔吾村聚處者數十餘家,俱屬濱海田園。歲艱粒食,安居屋宇,有賴門前海山良一帶林木遮擋。’就是說,從前這個村子,幾十戶人家,田地都在海邊,農民們艱苦耕作取得的糧食,為了安居搭建的房屋,都靠我們麵前這片紅樹林遮風擋浪,給予保護。因為這樣,當時的人們就訂了一個很嚴的村規:‘山良中樹木並藤條,無論大小多少,凡伐者罰錢叁仟文,拿者賞錢九百文;如盜大樹者,罰錢拾仟文,拿者賞錢叁仟文。外人者賞罰加倍。’這一段就很明白了。碑文中的‘拿者’就是抓拿住犯規者的人。

可見當時的賞罰都是很重的了。實在說,比現在管得還嚴,罰得還重,賞得還高,不是這樣,就不會有我們這麼好的紅樹林了。”

“哇!”密斯忍不住喝彩起來了,“中國人、海南人,好,高明!”他向著碑文豎起了大拇指。

甫喬指著碑文說:“還沒完呢,你們看看這立碑的日期:‘光緒十四年,歲次戊子,春月吉旦。’光緒十四年,就是一八八八年,距現在恰好一百二十年,那時候的人們就有了這種意識哇。”

密斯仍然豎著大拇指,村子連連讚歎著:“不簡單、不簡單。”

這時,海桑的手機響了,是銀葉打來通知吃飯的,海桑應道:“快到門口了,擺好酒菜,我們就到家了。”

宴席擺成兩連桌,十幾人圍著坐,密斯到洗澡間換了褲子,衝洗了鞋襪,穿著涼鞋就席。銀葉和秋妮護著嘉英坐在中間,月平陪著海蓮。海牧開了一瓶茅台,除了嘉英和銀葉每人一小杯,海桑首先舉杯,提議為中川村子和密斯先生的造訪,為海蓮媽的歸來,為大家快樂相聚而幹杯。大家都舉杯慶賀。海蓮淺淺地飲了一口,看看中川村子,她記得,當年,裕魁爹就是開了一瓶茅台,跟他的爺爺中川君子喝酒保大娘的。今天,他竟然代表爺爺來道歉了,也是喝茅台。這曆史真巧呀!張偉喝了一口茅台,抓起一隻螃蟹來剝殼。他也看看村子,他記得抗日勝利時,他上嘉英大嫂家報喜,大嫂也煮了幾個大螃蟹來慶賀;當時就他們四個人,除了小楊,他們三人現在都在這宴席上;當時,海桑才懂事,還說出分吃螃蟹的話;他那時就覺得大嫂家教好,孩子會有出息,後來果然是。不過,當年的小孩子現在已退休了,日本軍官的孫子,都登門向我們道歉來了,這世界啊,變化太大了。

甫喬倒沒有那麼多飲酒慨歎,一直充盈他心房的是紅樹林保護和利用的話題,剛才大家的議論,對他提振太大了,於是,他站起來用英語向村子、密斯敬酒:“密斯先生,村子先生,感謝你們對我家鄉紅樹林的一片愛心,你們的地球之友和綠色基金若能對我們紅樹林有更大支持,我們家鄉的人民,還要更加感激你們呢。”

村子首先站起來,回敬了甫喬的酒,說:“我們綠色基金一定盡全力,我們無論投入多少,都不算多的。”

密斯“哇哦哇哦”地站起來,口裏嘰裏呱啦叫著:“真棒,你們家鄉人保護紅樹林,真棒!我特向你們大家敬這杯,表示我對你們家鄉人的敬意。”

大家看著他豪放而真誠的神態。甫喬把他的話向大家翻譯了。

張偉望望密斯,又轉看甫喬,想了想,很鄭重地說:“甫喬、海桑,要論保護紅樹林,論無名英雄,蘇書記是第一個,我張某也算一個。”

“蘇書記?”甫喬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做的許多事,我佩服他,但說保護紅樹林,你們則差點落下千古罵名啦。”

“你怎說?”張偉沉靜地問。

“圍海造田那個破壞呀,我們都親眼目睹的,若圍成了,我們這麼多紅樹林,就全都沒了。”

“說英雄,就在這裏。”張偉還是不緊不慢的。

“我也不理解。”海桑也插話說。

“我對你們說吧。”張偉站起來,有點激昂了,“我說了,你們若認同了,就每人多喝一杯酒,若不認同,你們叫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張叔,您說吧,您年紀大了,喝酒的事我們給您免了。”海牧也插進話來。

“好。你們知道,當年你們東坡公社的王文強書記,是提什麼樣的方案嗎?

是先砍紅樹林,再築堤填海的。蘇書記那個心痛呀,又不好反對,又不忍心答應,那時候的形勢,大嫂和海蓮姐就知道,誰反對誰死。蘇書記當年因為所謂‘保守’,那職務就好像芋頭葉端水,隨時要掉落的了。他叫我過去商量,想個‘兩保’之策,就是也保他的官,也保紅樹林。我們最後隻能選擇:更積極地響應圍海造田號召,做出更高的姿態,但先從築堤開始,然後再砍樹造田。並且形成縣委決定,取得了海南區委領導的同意。”

“如果築堤成功了,紅樹也不是要砍了?”甫喬發問。

“那是肯定成功不了的嘛,我們的英雄就出在這裏。”

“那你們是明知不可而為之?”海桑也詫異了。

“當然啦!先砍樹再築堤,是失敗,先築堤再砍樹,也是失敗;兩害相較取其輕啊!我們隻能選先築堤的方案,而且,我們有意調動千軍萬馬,做出昂揚奮戰的姿態,讓上級對我們刮目相看,褒獎有加,借此站穩腳跟,也反擊文強之流對我們的詆毀。那時候,艱難呀。”

“對,張主任說得對。”海蓮說話了,“若不是那片紅樹林,死的人不是幾十個,而是幾百個,上千個了。秋妮呀,你海蓮媽,上村的石穀嫂,都是從紅樹枝頭爬回來的。那時刻,放眼看去,紅樹林頂上爬的人都好像螞蟻一樣哇。這一點,海蓮作證。”

甫喬和海桑相視片刻,就都笑起來了,共同向張偉舉起杯,認罰地說:“張大叔,我們認這英雄了!你、蘇書記,真正是無名英雄!向你們這些英明的老前輩致敬!我們認罰,幹一杯。”

海牧他們回文城後,海桑睡了個午覺,醒來時,已是下午四點鍾。媽和海蓮嶽母還坐在客廳裏,嘰嘰咕咕聊個不停。又是姑嫂,又是親家,又是跨世紀的患難與共,聊不盡的話題喲。他向嘉英和海蓮打個招呼,就到洗澡間漱口洗臉。銀葉正在廚房裏,往熱水瓶裏灌開水。到他走回客廳,銀葉也把熱水瓶放到八仙桌上了。她向海桑說了聲:“你給媽和阿婆沏咖啡,我準備做晚飯。”

就返回廚房了。

海桑拿起杯、匙,給嘉英和海蓮沏咖啡。濃鬱的咖啡香很快飄滿客廳。海蓮嗅著香味,誇讚著問:“海桑,哪產的咖啡,這麼香呀?”

海桑往咖啡裏放了糖,邊拌邊回答:“蓮媽,現在海南的咖啡,福山咖啡、興隆咖啡,跟您新加坡的一樣香,這是興隆咖啡。”

“蓮姑,你在新加坡常喝咖啡嗎?”嘉英順口問道。雖然已是親家,但嘉英還是沿用了習慣的稱呼,覺得這樣更順口更親熱。

“開著咖啡鋪,怎不喝咖啡,都喝成癮了,每日三頓是肯定的。”

“我也是,以前我們窮人哪懂喝咖啡,就是到你和魁爹開的店裏幫工,才懂喝的。”

“媽喝的,要放許多糖,不甜她不喝。”海桑說。

“不甜有什麼好喝?苦苦的,放了糖,又甜又香。現在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不敢吃甜,銀葉一見糖見油就怕。蓮姑,你怕吃甜嗎?”嘉英說。

“我血糖不高,不怕吃甜,但現在的新加坡人,也不興甜食了,喝咖啡要麼不放糖,要麼放一點點。”

“那我給您放一點點吧,”海桑接著說,“銀葉得了糖尿病,那次去南山寺參觀,她說又渴又乏,回來檢查,就是糖尿病了,醫生說,已經較嚴重了。”

“我從新加坡寄的那些藥,她都吃嗎?”

“吃,跟醫院開的配著吃,也問過醫生的。”

“糖尿病有遺傳的,他爸在的那時,也常常說口渴身乏,但我們不懂嘛,難為他,還去填海打樁,就那麼……”海蓮哽咽起來了。

“哎,命數啦,叫銀葉多吃藥就好了。”嘉英安慰著海蓮,但她自己又抹眼角了。

“這是你的,糖多一點。”海桑把一杯咖啡放到嘉英麵前的茶幾上,又端一杯遞給海蓮,“蓮媽,這杯糖少一點。”

這時,海桑臥房裏,傳來手機的響聲。海桑走進房間,接了電話。

“大哥!”海牧打來的電話,“蘇老爸病重,已在海南醫院急救了,我和秋妮現在趕過去。”

“啊!你派一輛車來,我也去。”

“好,張叔、甫喬他們和你同車,你在家裏等,但最好不要讓我媽知道。”

“好,好,我盡量。”海桑壓低聲音回答。

“海桑,有啥事啦?”嘉英在客廳裏發問,她的耳朵還是很靈的。

“沒事,媽。”

“沒事?蓮姑剛回家,你就叫派車來,要去哪?”

“唉。”海桑黯然神傷地走出客廳,支吾片刻,答非所問地說,“媽,你耳朵真利呀!”

“媽問有什麼事,你就說媽耳朵好,你這孩子,這麼老大了,還要騙老媽?”海蓮半笑半嗔地說著,那神色分明也想探明事由。緊接著,她又補了一句:“誰打的電話?”

“海牧。”海桑不能支吾下去了。

“你叫海牧派車來接你出去,肯定有什麼要緊事,這事又不能告訴我們,那肯定不是好事,怕我們知道。是否跟我們有關?海桑,我們都是老人了,什麼沒經過,還瞞什麼呢?”海蓮層層分析著,畢竟是讀過書,有過大經曆的人。

海桑一時覺得羞愧,也覺得不必隱瞞了,於是從實說:“是蘇書記病危,在海南醫院搶救,海牧已趕過去了。”

“哦,我也跟你去。蘇書記,我要看他。”嘉英吃緊地說。

“大娘,你和銀葉在家,我去,我看海牧他們是怕我知道。幾十年了,這時候不見,什麼時候見?”

“媽,你就聽蓮媽的吧,車上也坐不了那麼多人。”海桑說。

“那麼,你要代我向他問好咧。”

“媽,你放心。”

“打電話問海牧,車快到了沒有?”海蓮已急不可待了。

海桑剛按話鍵,喇叭聲就響在門口了,還是那輛商務車,海桑開了車門,甫喬、月平、村子、密斯都已坐在裏麵了,張偉坐在車頭的副駕駛位上。車廂裏,正好還有兩個空位。海桑扶海蓮坐好,車子就啟動了。甫喬向海桑說:“海牧叫我在文城陪他們兩個,但他們聽說要看的正是上午說的‘無名英雄’,就非去不可。”海桑聽著點點頭,大家就都默默的了。

海桑向值班護士做了許多解釋,護士才答應讓他們看蘇林,並且反複囑咐:“不能說話。”海桑他們悄悄地走進了急救病房。這是個單人急救病房。蘇林正把幹枯的手,搭在海牧的手掌上,眼睛呆呆的無神地看著海牧,根本沒發覺還有人進了病房。他臉色發黃,嘴唇幹枯,顴骨上發著虛光。秋妮站在海牧後麵,蘇林的兒子、媳婦站在床頭的另一邊,時而看父親的臉色,時而看病情儀上閃動的數字。蘇林操著沙啞的聲音,吃力地對海牧說:“你能趕得及,就最好了,我這輩子,對人民欠的很多,對家人最欠的,是你母親……”

海蓮正好聽到這句話,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她默默地站在海桑身後,任由淚水直流。

“你母親為了救我,差點把命都搭上了,受了那麼多苦,那麼多冤屈,走了那麼多彎路,本想解放了,好好報答她,哪想到,離她越來越遠了,從跟她分手那刻起,幾十年了,從沒對她說過一句像樣的話……”

海蓮忍不住抽泣起來,秋妮趕快走過來,握住海蓮的手,悄悄地說:“媽,別出聲,醫生要罵的。”海蓮捂著嘴,點點頭。

蘇林根本沒聽到抽泣聲,繼續說著他的話:“你回去,告訴你母親,說蘇爸爸最對不起的,是她,最牽掛的,也是她,她若回來,就帶她到公墓去……”

“海蓮回來了!”海蓮掙脫秋妮的手,大聲說著,走到蘇林麵前,抱著他的頭,放聲大哭起來,“有你這席話,就什麼都夠了,你不欠海蓮什麼了!”

蘇林捧著海蓮的臉,呆呆地看著,吃力地問:“你是海蓮?你就是海蓮?”

蘇林的兒子緊張地看著測病儀,俯下身說:“爸爸,別激動,別激動。”

蘇林一揮手,想推開兒子,手上的輸液管全動起來,海牧趕緊拉住他的手,蘇林仍喃喃地說:“我無所謂了,無所謂了,我今天能見到海蓮,什麼都無所謂了。”海蓮摟著蘇林的頭,盡情地抽泣著,淚水滴在蘇林灰黃的臉上。

海桑看這情景,忽然想起春花來,遂問蘇林兒子:“你媽媽呢?”

蘇林兒子低聲說:“也留醫嘛,在文昌。妹妹在那裏照顧。”

這時,甫喬低聲問海桑:“要不要向蘇書記介紹他們倆。”

海桑回答說:“看這情況,不必要了,他們看見了,就行了。” 甫喬點點頭,看看村子、密斯,他們倆肅然站著,默默無語。

張偉看著這情景,也不願向前走一步。他最理解這位老首長,老戰友的了。

這是多麼珍貴的跨世紀之會,甚至是跨人生之會喲,他怎麼舍得去侵占他們這相會時間呢。

這時,值班醫生、護士長都來了,他們彬彬有禮地懇請大家離開。

海蓮把手從蘇林的手中慢慢地抽出來,噙著淚,一步一回頭地跟著大家,走出了急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