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蔥油餅的香氣,煤爐裏冒出刺鼻的煤氣,路邊陰溝裏菜葉子腐爛的臭氣,磨刀攤上透出的鐵鏽氣……這麼多種五花八門的氣味簇擁在一條小巷之中。天氣是晴朗的春日,陽光不算熱烈,到底也經曆了多時的晴好,可這條小巷永遠濕漉漉的,叫人踩兩步都得小心褲管別濺到積水。

尹雲放將厚厚的筆記本頂在頭上,盡可能地高舉雙手,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不絕於耳是嘰哩喳啦的蘇北方言。可能蘇北話是最適於放開喉嚨的語言,即使是二八少女,站在巷子這一頭喊一聲,估計站在巷子裏端的人也能聽見。更何況一整條巷子的人都放開嗓門在吆喝,做生意叫賣的,買東西還價的。這樣激情的路程,報社每個人都必須走上三五回,因為報社就在巷子裏麵。

好容易鑽到了報社門口,雲放放下頭頂上的筆記本,夾在胳肢窩裏麵,喘了口氣。人太多了,手臂舉得酸痛了。他輕撫了一下左臂,肌肉酸得厲害。這都是昨天參加學生集會,遭到警察幹涉,用力過度留下的紀念。隻歇了一下,他顧不得身上還有其他的傷痛,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三樓自己的辦公桌旁,筆記本重重的丟到桌上,嘭的一聲。

他抓了一疊白紙放到麵前,掏出鋼筆,坐下來,回憶一番方才聚會討論的內容。今天的會議,氣氛太好了,與會人群情激昂,論點精辟,若不是被兩三個形跡可疑的人打擾,會議必定進行得更徹底。雲放從一開始就心潮澎湃,像喝了烈酒一樣激動,文思不斷,從會議出來,他恨不得飛到報社,將一肚子的文字全吐到紙上。想好了,他埋頭開始刷刷的書寫。白白花花的信紙頓時充滿了他飛揚的字跡,一張兩張三張……

坐在他對麵的是消瘦白皙的小羅,原先低頭寫文,被他筆記本甩在桌上的聲音驚動了,抬起頭看看他。雲放根本沒在意這個,小羅也見慣不怪,繼續低頭撰文。一篇社論寫好了,喝了一杯茶,仔細翻看了兩張報紙,一抬頭,雲放還在寫。這個人寫文不知道手酸,天塌下來也驚動不了他。小羅起身到樓下去買了大餅油條當午飯,吃完了,雲放還沒寫完。小羅擦擦手,報社的小妹阿蘭提著水壺來替他到熱水。

阿蘭是地道的揚州姑娘,若不說話從側麵看有點像商店裏買的那些穿古裝的瓷人,也算秀氣委婉,但一開口便是爽朗質樸的蘇北妹子。此時她雖是給小羅加熱水,眼睛卻緊盯著雲放。雲放手邊放著一杯茶,阿蘭摸了一下,已經涼了,加完小羅的熱水,順手將茶杯端走了。小羅喝了口熱茶,若有所思的望著雲放,微微一笑。雲放生得濃眉俊目,深得許多女性的青睞,可惜當事人對這些愛慕眼神的感覺,還不如他這個外人來得敏感,是個木人。可惜啦。

阿蘭端來了新的熱茶,放到雲放桌上。此刻雲放終於拋下了鋼筆,長長歎了口氣,掀開筆記本,對照著新寫的文章翻了一遍,這才滿意的伸了個懶腰,看見小羅望著自己,笑道:“可以交稿了。”

阿蘭一直在邊上默默注視雲放,聽到雲放這句話,沒由來的抿嘴笑起來,低著頭去整理記者們丟棄在桌上雜亂的報紙。她這一彎腰卻招來雲放的注意,雲放搓揉著自己脹痛的右手中指,若有所思的望著阿蘭。

這姑娘側麵像一個人,有多久沒見麵了?雲放眯起眼睛,一想到她,便想起那座深不見底的大宅子,那裏的天是小小的,四四方方,隻有頭頂上那一塊,那裏的時間是靜止的,裏麵的人仿佛隻知道昨天和今天,不知道有明天。他出神的想著,下意識的手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即皺起眉頭。隔年的舊茶,報社裏買的便宜貨,又苦又澀。本來他已經喝慣了,可此刻想到她,眼前又一次浮現出一雙晶瑩剔透的小手,和手上那杯香濃適度,回味無窮的綠茶。

“雲放,有你的信。”坐在他身後的吳師傅剛從外麵回來,也是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的。“啪”,一封薄信從雲放頭頂落下,跌在他麵前。

雲放隻看信封,便猜到了內容。果然,拆開來一看,又是一張彙款單。他人不回去,彙款是一個月也沒斷過。

“今天幾號?”他一麵問著,一麵看掛曆。

“錢來啦?該請客了吧。”小羅咧嘴笑起來。

雲放謔的站起來,將信塞進上衣口袋,說:“我出去,幫我交稿,今天不回來了。”

“請客!”

雲放站在樓梯口,回頭望了一眼嚷嚷的小羅,嘴唇一動,究竟說不出什麼來,咚咚的下樓了。

千古名邑揚州,人稱“淮左名都”、“富甲天下”,是古時經濟文化大都會。山明水秀、風景宜人,素來是人文薈萃之地,風物繁華之城,有眾多的名勝古跡和雅致園林。曾得到楊廣,愛新覺羅.宏曆兩代帝王的青睞,曆代政治家、文學家、畫家、藝術家雲集,在揚州留下了無數典籍詩文、書畫、音樂歌舞,千古絕句不勝枚舉。明清時揚州一度成為兩淮鹽的集散地,加上康熙、乾隆兩朝皇帝的屢次南巡,揚州鹽商在沿河兩岸爭地構園,形成了“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的勝景。

商胡離別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驛樓。

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遊。

霜落空月上樓,月中歌唱滿揚州。

相看醉舞倡樓,不覺隋家陵樹秋。

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長易得悉。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當年人未識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

花發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風多。

淮王去後無雞犬,煬帝歸來葬綺羅。

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

這些詩詞,早在南京時方鑒迪就能脫口成頌。他是出生在揚州的,十歲跟著舅舅到達南京。十四歲那年,曾經央求著舅舅再帶他回揚州盤桓數日。可是那位雜務纏身的舅舅隻點頭,遲遲不兌現諾言。終於有一天,他被帶到了船上,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最終與揚州擦身而過,他到了上海。不過數日,又是一艘大船載著他橫渡太平洋,大洋的那一頭有他親生父母和兩位兄長,揚州,被遠遠的拋在身後。

他曾試著給同樣生於中國長於美利堅的二哥朗誦,“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老成厚道的二哥兩眼迷茫地聽了半天,最終隻是拍拍他的肩,做不出任何評論。於是他失望了,假如二哥都不能理解他,那麼在這片遙遠的土地上,他注定是孤獨的。已經完全的美化的大哥隻空長了一幅東方人的麵孔,舉止言行全然不見中國式的含蓄,成天摟著他那些人高馬大,豐乳肥臀的美國女友,招搖過市,出入百老彙,大跳恰恰舞,永遠都不會了解“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方鑒迪隻有午夜夢回,才能幻想自己正泛舟於瘦西湖上,醉眼迷離於滴翠竹簾之下,身邊端坐妖嬈撫琴的雲鬢美女,鳳目半闔,丹唇輕啟,入他眼簾的盡是碧水清波,杯中盛的是瓊漿玉液。那才是他的世界,舒卷飄逸,窈窕多姿,萬般的詩情畫意,絕非大刀闊斧、單刀直入的西裝革履,紅酒牛排,大腿舞所能了解的。

終於在十年後的某天,他踏上故土,上岸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爽約十年的舅舅。在舅舅的安排下,他終於在這一年的煙花三月天回到了故鄉,揚州。

此時的揚州今非昔比。鴉片戰爭之後,沿海一係列通商口岸在洋人軍艦大炮的脅迫下被迫開放,長江沿岸經濟文化的重心逐漸東移,揚州作為經濟重鎮的地位已經無法與上海匹敵,落得一代繁華,僅餘柳煙,到處流露了破落戶的光景。沿街那些人家的婦女,往往兩代三代一起,坐在門口糊火柴盒;小金山、湖心亭、五亭橋諸勝,由於年久失修,顯得有點零落之感;沿湖的一些園林,又被白寶山徐老虎之流的小軍閥和土豪惡霸占去了,衰落的暗影已經籠罩著這個城市。好在它究竟不愧是一個風雅的地方,雖然已經破落了,但是也破落得毫不俗氣,瘦西湖兩岸的垂柳和蘆葦,依舊蕩漾著一派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