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如血般的映紅了半邊的天空。暮色漸漸爬上來,勞作的人們陸續收工,除飯館酒樓之外的店鋪開始打烊,街上行人少了,樓舍間升起嫋嫋炊煙。尹家老宅燈光明滅,工人奔走著點燃壁龕、回廊上的燈籠,太太小姐穿戴整齊邁出自家門檻,從隱園的四麵八方每日一聚的坐到一起吃一頓晚飯。這是隱園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尹氏一族的發家史,是一個非常簡單標準的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的故事。清朝鹹亨年間一個北方的書生京試高中後被派到此地為官,從此定居下來。這一枝的尹氏雖然榮耀,人丁卻不興旺,到了第三代的時候已經是單傳。好在雖是獨根苗,卻十分聰明,12歲就中了秀才,14歲中舉人,17歲就二榜高中。當時的太常卿,掌南京祭酒事(國子監的主管)非常賞識他的才華,把女兒許配給他。就在他春風得意,官運亨通的時候,已經沒有往來的他祖父的老家突然來了個投奔的親戚,懷裏抱著個未滿三周的嬰兒。也許是他生性寬仁,也許恰逢他自己也即將為人父,總之他非常高興的接待了這個親戚,並認作親兄弟。之後的兩年裏,夫人先後為他生下了兩個繼承人。不料,天不假年,就在他第二個兒子出世後不久,他得了一場大病,繼而撒手人寰。
他的夫人是一個知書答理,性格堅韌的女子,三寸金蓮並沒有阻礙她從悲痛中站起來,她非常勇敢的承擔了家庭的重任,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另一方麵,她丈夫無私的好心也給他們帶來了好報。那個投奔而來的親戚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按理說孤兒寡母和一個年富力壯的掌權人難免會有矛盾衝突的一天。幸運的是,在這種隱患成為事實之前,那個潛在的危險分子自己得病去世了。
之後很短的時間裏,她的大兒子中了舉人,之後做了道台,她的任務勝利完成。為了表示對幫助了她的小叔子的感謝,她過繼了他小叔子留下的兒子,這樣她便有了三個兒子:老大尹元慶、老二尹元篤、老三尹元輝。其中“老二”就是她過繼來的兒子,事實上比她的長子大幾個月,但還是得稱呼為兄長。
以後的日子裏,家族的接力棒再次落到第四代掌門人尹元慶的手上。老太太原本篤信佛教,沒有了家庭的重擔,她索性住到揚州的觀音山上去,一門心思吃齋念佛。前些年鄉鄰裏為了表彰她的忠貞不渝,為她立了貞節牌。她的一生就算是光輝燦爛沒有遺憾了。
沒有了老太太的隱園按著它固有的模式繼續運作著。第四代相繼娶妻生子,之後的尹氏雖然也有英年早逝的不幸,但它到底跨過了低穀開始興盛起來。
先是老大尹元慶娶了何氏小姐,生了大少爺雲沁,四少爺雲翼。雲翼是家裏最小的兒子,今年14歲,雲沁卻是長房長孫,已經娶妻,大嫂瑞芳也是大家閨秀,性情溫和柔順,至今尚無子嗣。元慶正式的有兩個小妾,一個是他早年收的一個丫鬟,她就是已經出嫁的大小姐繪鳳的生母,很早就過世了。之後他又買了一個女子作為頂替,這個林姨娘也隻生了二小姐繪顏。除此之外,他新近公開包養了一個叫柳春桃的紹興文戲戲子,這在時下十分時髦,大家都相信,不久隱園又會多一個妖嬈的姨太太。
木納內向的二老爺元篤娶了嚴氏為妻,生有一子一女,三小姐繪蘭尚小剛滿12歲,兒子雲騁也就是在上海開廠的二少爺是他們夫婦的驕傲。
三老爺元輝娶了唐氏小姐,新婚不久即早逝,留下遺腹子三少爺雲放,去年大學畢業,在揚州當記者,也不住在隱園。三太太也許是喪夫傷心過度,心如枯井,一直都陪著婆婆獨守青燈住在寺院裏。
如今依舊在這座大院子裏迎接晨昏的有:大老爺元慶和發妻何氏、侍妾林姨娘,二老爺元篤和二太太嚴氏,雲沁和妻子瑞芳,雲翼、繪顏、繪蘭,此外還有一個三太太的內侄女,死了親爹娘寄養在隱園的表小姐唐怡絹。這個唐怡娟雖說是寄養,其實很早就與雲放默訂了親事,唐家這幾年情況不好,所以早早將人送了來,尹家自然心知肚明。
林姨娘人稱“玻璃美人”,這幾天季節交替,老毛病發作的愈發猛烈,不能下床。因此是晚餐坐上必定缺席的一員,時間一久,就失去了固定的席位,漸漸被人遺忘了。
尹家大老爺如今年近五旬,頭發依然烏黑,年輕時非常消瘦,如今即使有點發福,也不至於走樣,而且他精神非常好,目光如炬。他的太太同樣保養得異常細致,再過兩個月,她也將滿45歲,在頭頂一百支光的電燈的照耀下,還看不出真實年齡。倒是他們的大兒子,不到30,體質單薄,肚子倒已經凸出來了。
應該說,若沒有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尹元慶是非常美滿的。他從小身兼重任,寄予厚望,他也真的不辱使命,20來歲當了道台,皇帝退位後,曆任的北洋政府他都應稱得非常好,他一麵替政府辦點事,一麵依仗著祖輩留下來的地產財富做點買賣,從商有道,財富日豐。尹氏在他手裏由衰轉盛。同時他還不算是隻認金錢的貪商,他早年中試,雖然說不上學府五車,到底是個熟讀經書的知識分子。重文的學者多半重視儀表,他也不例外,永遠都是儀表堂堂,氣宇非凡,加上他滿腹的經綸,於是人們稱他為“儒商”。
如今他逐漸上了年紀,開始想找個接班人。對於下一代的教育愈發的不惜工本,家裏的孩子無論男女,一律念新式學堂。對於大兒子的栽培尤其如此,從小到大,請最好的先生,送最好的學堂,一直到安排一份既有可觀收入,又能得到鍛煉的差事,可謂用心良苦。可雲沁花在吃喝玩樂上的精力遠勝於責任。照這樣下去,父親的傳承計劃眼見著就要泡湯了。
家裏的二老爺既無底氣,也無能力,他一方麵聽著旁人說女孩子上學堂有傷大雅,當老大表示要將他的女兒送去念書時,他還是點頭的並不曾表示反對;他一方麵謹慎的掌管著自己的財產,精打細算地過著小日子,但看到他的妻子天天擦紅抹綠,一心要和大太太別苗頭,他雖然覺得不妥,卻也拿不出什麼實際的行動來。偶爾他也會納悶,究竟妻子和自己誰更像家裏的主人,隨即,他就會記起父親告訴他的,遙遠的北方的故事,他便覺得自己足夠幸運足夠舒適了。這裏的老爺給他吃穿住用,替他娶妻生子,甚至培養孩子。本來家裏的一切就不是他的,有什麼沒什麼對他都無關係,他隻求安逸的過完此生,再別無他求。於是他手捧著自己的飯碗,夾著麵前的菜肴,對自己妻子精心打扮的裝束視若無睹,對耳邊嘰喳不停的對話充耳不聞。
今天的飯桌算是熱鬧的,雖然隻多了兩位親戚太太,霍然間像多了十幾個人的聲音。要在往常,雲沁首先是難得在家吃飯的,大老爺也常有應酬,林姨娘生病,於是隻有大太太、二太太、瑞芳、唐怡娟和三個小的。大太太首先不愛與二太太搭訕,因為對方老要跟她爭鋒,吃一頓飯像較量品位似的,搞得家裏的大廚三天兩頭的換。大房的媳婦也不好撇下婆婆去和嬸子套近乎,剩下怡娟、繪顏、雲翼、繪蘭也都識相的乖乖扒飯。像今天這樣一家子熱熱鬧鬧坐在一起吃頓飯變得非常難得。
牆邊采蓮一如既往滿腹心事,和其它幾個仆人不聲不響站著等使喚。歸雁站在太太身後將熱菜一盤一盤端上桌麵。她是伺候筆墨的丫鬟,本不必站在餐桌旁伺候,太太幾次催著她去吃飯,她隻是笑笑。